自隋炀帝于大业元年始建进士科,历二百余年,科举之制日臻繁盛,本朝除进士科外,更设明经、三史、开元礼、明法、明算等科。
各科之中,尤以进士和明经两科为重,二者之间又特重进士。
明经及第者,一般需守选七年方可授官,进士则只需三年,授官之职亦远胜前者。
正因如此,许多人舍明经而求进士,为此一考就是十几年、几十年,更有甚者为之老于科场。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正谓进士之难于明经者也。
薛抱玉十八岁进士及第,担得起一句出类拔萃;十九岁应吏部科目选,再登博学宏词科,那便真称得上是人中龙凤了。
与礼部主持的科举不同,吏部科目选多采糊名试法,难度亦远在科举之上,登科者无需守选,立即授官。
历来应此试者颇多才子,如元微之、白乐天,双双以书判拔萃擢第,柳河东以博学宏词擢第,韩昌黎则三试而不中。
依照惯例,以薛抱玉的科名,若留在朝廷,则应授秘书省正字或校书郎,若外放地方,则应任赤、畿县尉或雄、望州之参军。
再不济,也该是上县县令,无论如何也不该到丰海这样的下县,出任最末流的县尉。
由历中倒是给出了两条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是年岁过轻,不宜为一县之长,故授以少府;第二条则谓其面貌阴柔,不合“身言书判”四项中“体貌丰伟”的要求,故此分配至下县。
裴弘久历宦海,自然清楚这些都是托辞,背后一定另有原因。
颜行懿道:“主公明鉴,此事的确另有缘故,说起来还与薛县尉的两首诗有关。”
裴弘眉目微扬,显是来了兴味。
“这第一首诗题为《观放榜》,据说是在礼部放榜时当场吟就,诗是这样写的:
朱门榜上墨痕腥,子弟金鞍压玉衡。
十载蠹鱼吞墨死,一朝秕糠胜珠明。
空悬贾策惜太傅,抱恨卞和泣连城。
欲剪青云补天漏,姑将白眼照青蝇。”
末尾青云补天之语,指的自然是后一年再应吏部科目选之事,却不知压了玉衡的金鞍归于哪家子弟。
颜行懿早在裴弘吩咐取由历时就已着手打探此事,以备府主不时询问,当下便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原来薛抱玉的同年之中有一品子,此人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壮字,其父乃是京兆尹令狐茂才。
这令狐壮才气之平庸,大抵在众同年中是出了名的,本是落第之选,一朝放榜竟榜上有名,举子们莫不议论。好巧不巧,排名正在薛抱玉之前,因便有了那首直抒胸臆的《观放榜》。
因观榜人数众多,这诗又是当场高声吟就,引得许多知情者大声叫好、不知情者彼此询问,一时闹出了颇大的动静。京兆尹令狐茂才,以及当年主持科举的知贡举人皇甫钧等自是恼恨不已。
裴弘听到此处,不禁变色道:“既为品子,本已有仕宦之路,但为虚名故,仍要侵夺寒俊之路,令狐茂才养的好儿孙!”
科举至今已蔚然成风,以至于官场之人寒暄必问科年等第,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为不美。品子、品孙虽不必科考,为求才名,莫不趋之若鹜。
正因如此,裴弘一贯主张区分门第,寒贵分流,禁止品子品孙科考。因有心人着意歪曲,他反倒成了士子中口耳相传的恶人。
颜行懿想到此处也不由叹道:“世上有几人更似明公!”
裴弘哼了一声,“皇甫钧前一年知贡举,次年即擢吏部侍郎,薛抱玉正是在这一年应吏部科目试,难怪会被发配到丰海为尉。”
“正是如此。”颜行懿颔首,“因是糊名试,皇甫钧也是后来才知登第者姓甚名谁,两厢谋面,他也有些尴尬,便以《宏词登科后作》为题,要薛抱玉效仿曹子建故事七步成诗,大抵是想给薛抱玉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这第二首诗就是这么作出来的。诗云:
紫陌重开翰墨场,青衿再试九回肠。
君栽桃李三千树,我有清风一袖飏。
风拂曲江新柳色,艳阳偏许旧枝光。
莫讶蟾宫折桂手,云路从来属文章。”
这就好比是指着皇甫钧的鼻子说:“考场一开,薛某又来;你爱提拔谁提拔谁,我只有两袖清风,分文欠奉;可惜呀,又过一年,露了脸的还是我这个旧枝;惊讶么?别惊讶,你纵有万千诡计,在我的才华面前皆不值一提!”
“好个薛元真啊!”裴弘也不由莞尔,“皇甫钧恐怕是要被当场气昏过去了!”
颜行懿笑道:“不错,皇甫侍郎的确气得发疯,偏又不得不顾忌着身份,不能当场发作,只好事后耍些阴谋诡计,在授官上做文章了。”
出了气,却也差点断送了自己的仕途,这便是越级上报的薛县尉。
一想到那年轻人如今的模样,竟然已经是受过一次大挫折之后有意收敛的结果了,裴弘就忍不住笑容浮面,摇头道:“历险难而不改其心,也算难得。”
“既如此,可要给他加些担子?”颜行懿旧话重提。
“的确是年轻气盛,璞玉待琢。”
“那么郑业……”
“且留他做把磨玉刀,”裴弘敛了笑意,语气沉缓道,“枉他食粟多年,发落之前,好歹物尽其用罢。”
·
自润州通往杭州的官道两侧夹植桑树,因是深秋时节,树上的桑果已所剩无几,路上倒是还有些零星的遗存,不过需要伸长了吻部,在堆积的落叶底下耐心翻找。
薛太白有的是耐心,就这么一步一停地走着,小嘴吃得血红。抱玉也不催它,脑袋里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使府中发生的一切。
颜判官实是令人印象深刻:官高位显,却又礼贤下士,言谈举止风度翩翩,令人如沐春风。抱玉不仅得他亲迎亲送,临走前还被留在使府的食堂用了一餐饱饭,并赠送了沿途官驿的转牒,就连薛太白也得了一顿上好的饲料。
“周到,太周到了!”抱玉心想,自己的境界与颜君之间还差了好几千个郑业,还要继续修炼才行。
再就是裴弘,这人似乎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至少不似人们说的那般如妖似魔。只是心思也太难猜了些,完全看不出他是喜是怒,是在与你玩笑还是严肃诘问。
这么一想,抱玉就更佩服颜行懿了。
若换做颜判官,今日必定不会主动提及庸调之事,而是会另择一个合适的时机,她到底是失之急躁了。
周泰骑着一头大青骡随行在侧,见她神情时喜时忧,出言宽慰道:“自来都是位卑者奉送见面之礼,裴观察却反其道而行之,这砚台一看就价值不菲,足可见大使对少府有多器重。”
一提到砚台,抱玉便也欣欣然了,嗔怪道:“什么话!物件只在其次,使君的心意才是千金不换,某当奋发图强,再接再厉,以报使君厚意!”
周泰腹诽:你已经足够奋发了。
嘴上却笑道:“少府说得是。”
一语未落,却见抱玉忽然勒住了缰绳,接着便喝令薛太白掉头,一夹马腹,竟是重新朝着润州城的方向而去了。
周泰愣神过后赶紧追赶,“少府去哪里?等等卑职!”
薛太白在一家打着“骆氏僦柜”招幌的店肆前头停住四蹄,抱玉翻身下马,将砚台往周泰手里一塞,低声道:“你先进去。”
周泰惊讶至极时,眉飞头顶,两眼圆如绿豆。
僦柜的掌柜将砚接过来,端详了几眼便扔回给他,“非洮非端非歙,造型还算别致,雕工尚可,”伸出一只手掌,“五贯。”
五贯就是五千钱,以一方砚台而论,足算是贵价了。
可周泰以为,以裴弘的身份和家世,五贯肯定是低了。当下便一声不吭,包起砚台转身就走。
“哎你等等!”掌柜的急忙将他叫住,埋怨道:“客官可真是个急性子,你说多少,开个价!”?
周泰哼了一声,“低于五十贯免谈!”
那掌柜的闻言便笑了,“就是金砚、银砚也没有这个价,最多三十贯。”
周泰暗暗吃惊:竟这么贵?这店家先前只出价五贯,当真黑心。
“不行,说五十就五十,少一文都不行。”
“三十五!”
“四十五!”
“……”
二人正讨价还价,忽有一青袍美少年从外而入,径自走向周泰,叉手笑道:“处士当真愿以五十贯出此古物?”
“你这郎君好不讲道理,做买卖也要讲个先来后到才是!”不待周泰答话,那掌柜的已抢先道。
周泰却不顾他的先来后到,转头与青袍少年攀谈起来。
“五十就五十!”掌柜的心里一急,竟同意了五十贯之数,又斜着少年道:“做生意不能只看价钱,还要看对方是否牢靠。小店就开在此处,先生若是将来后悔,也有再将爱物赎回去的一日,若是随随便便卖给了不相干的人,就是后悔也没办法了!”
少年闻言倨傲一笑,“处士若以五十贯卖出,回赎时恐怕要出一百贯,不若以八十贯卖与在下。”
……
这少年不断往上加价,掌柜的嘴便越来越松,最后竟加到了一百五十贯,咬牙道:“最多这个数,再多,小店奉陪不起!”
“某出一百五十贯零一文。”青袍少年笑嘻嘻道,嘴里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一脸无赖相。
“你成心的吧!”掌柜怒火上窜,挽起袖子就从柜后走了出来。
却听那砚主人忽然在这时嚷道:“此乃我家祖传之物,少于一千贯,想都别想!”说罢抬腿就走,那少年抿着嘴偷笑,一溜烟地追了出去。
掌柜的呆愣原地,好半天才醒悟过来:自己被两个吃饱了撑的闲人给耍了!火冒三丈追将出去,街上哪还有两人的影子?唯余一滩紫红的马粪,静静躺在门口。
抱玉与周泰故技重施,接连进了四家僦柜,最终试出一个结论:这砚台至少也是个汉代物件,大抵能卖上五百贯钱。
“五百贯啊,不吃不喝也要攒上两年多呢!”若对方不是裴弘,抱玉真要怀疑他想贿赂自己了。
五百贯钱缠在腰上,走起路来该是什么响动?恐怕是地动山摇!抱玉喜孜孜地继续想着,耳畔似乎已经听到那悦耳的哗啦声,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一条康庄大路。
她嘴角勾如弯月,两眼亮如太白星,周泰看在眼里、怕在心中——真怕她一时冲动,将使君赠送之物给卖了!
直到两人再次踏上回返的官道,周泰这才确定,她只是想问问价钱,并没有卖出去的意思,暗暗松了一口气。
·
抱玉从颜判官身上得到启发,给里正们带了产自成都的冰糖块,也给西厅诸人带了几包润州马鞍饧。
各人皆大欢喜,围着那尊汉代十二峰古陶砚左看右看,少不得说些溢美之词。
薛少府意气风发,心里虽美,仍极力克制着情绪,连声道:
“哪里哪里!”
“惭愧惭愧!”
“欸!勿作轻浮之语,但勤勉恪职,为分内事尔!”
……
在郑业看来,薛县尉的分内事应该是一到县衙立刻到自己面前禀明情况。
然,正因为情况有待禀明,薛县尉拖拖沓沓不过来,他一时也不敢发作,只能按捺住心头火气,暂且忍着。
佐史奉命去西厅打探,郑业觍着肚子,在二堂焦躁地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那佐史终于小跑着回来,一进来便气喘吁吁道:
“明府宽心,卑职看得清清楚楚,那砚台灰不溜秋,且质地极为粗糙,形状也甚是奇怪,似是雕刻成了十二根手指的模样……总之是十分丑陋,一看就是便宜货色。想必是哪个田舍儿孝敬给裴大使之物,大使嫌弃,随手打发给薛县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