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庸医馆叫愈安堂。
若是再想去别处看病,就要走上一天的时间,风寒感冒尚能忍受,但换做眼疾,自是要费上不少力。
百晓生精明了一辈子,现今六十有余,不成想栽在这儿了。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好心人,有的说家里有医师,有人说有祖传的偏方。
大多人是希望百晓生能在城里帮着悄悄传上几句,好不被愈安堂一直压着翻不了身。
宋衔峥并未阻拦,带着百晓生一一尝试,未果。
宋衔峥四下观察,周围人不少,有的摇头念叨着“可惜”,他思量着开了口:
“我家里有……”
不料被人捷足先登。
“先生不如到我府上一座,家里的医师或许能医好您的病。”
宋衔峥循声望去,一袭白衣似雪,腕上一串佛珠,儒雅斯文,风度翩翩,眉眼锋利,似是被冰霜笼罩着,柔和中透露出一丝狠戾。
宋衔峥抬眼向人手上一看,食指内侧有茧,果真是个练家子。
“您是?”
百晓生皱了皱眉,并未听出对面这人的身份。
那男子拱了拱手,说道:
“在下姓叶,名宁生,家父任户部侍郎。”
宋衔峥眼皮跳了跳,民不与官斗,怕是没法把人带回去了。
只听叶宁生说道:
“这位公子不如一同前往。”
宋衔峥本欲离开,但又不想让叶宁生得了这份利,摩挲了两下手指,说道:
“就不劳烦叶公子了。”
“还是到府上坐坐吧,不然家父若是知道了,又要怪罪于我了。”
欲拒还迎,世间解释不通的道理。
宋衔峥拱了拱手,说道:
“多谢叶公子。”
二人扶着百晓生,路上寒暄了几句,宋衔峥因着自己的身份不好暴露,不敢多说话。
靠近城中附近,便到了叶府。
府邸庄重大气,门前蹲着两只石狮子,朱红色的大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青瓦飞檐错落有致,大门正上方悬着一块金字匾额,写着“叶府”二字。
百晓生在屋内看病,宋衔峥在偏厅休息,手指在茶杯上不断摩挲,不自觉开始抖腿,眼睛也不知该向哪看,内心忐忑。
思虑着,若是叶府的医师真的治好了百晓生,他该如何向柳昭盈交代。
“走水了!走水了!”
门前不断有小厮跑过,宋衔峥见状跟了过去帮忙救火。
着火的屋子位于府邸中院最南侧,冒着滚滚黑烟,发出刺鼻的气味,并不是木材被烤焦的呛味,而是一股令人难以呼吸的味道,刺激得他睁不开眼。
不多时,从屋子里抬出几具尸体,身上都盖了白布。
宋衔峥没站多久就开始咳嗽,被迫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这是···咳咳···什么地方?”
宋衔峥咳嗽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下人们只是扭头看了他一眼,却没回答宋衔峥的问题。
只见叶宁生从远处快走了几步,神色紧张,向宋衔峥微微躬身,说道:
“不好意思宋公子,是我们待客不周了,这里实在是凌乱不堪,我命人送您去正厅。”
说罢,叶宁生向身边的下人示意,下人朝宋衔峥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衔峥用衣袖捂住口鼻,从喉咙里挤出声“多谢”便远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另一边,宋宅。
柳昭盈正坐着倚在门边,午后的阳光顺着树荫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晒得她有些犯困,柳昭盈阖了阖眼,就听的一声猫叫。
她坐直了些,顺着声音看去。
一只狸花猫。
小猫体型瘦小,看起来不足五个月,声音微弱,毛发凌乱,一只腿受了伤,看起来像是被绳子之类物品勒过,血肉模糊。
若非柳昭盈耳力佳,大抵没人会发现它。
柳昭盈朝她拍了拍手,小猫却往后缩了几步,身子发抖,极其警惕的看向她。
被人伤害过的表现。
柳昭盈摸了摸衣兜,身上只剩宋衔峥买的几块饼,她撕了一小块下来,往自己身前放了放,随后又倚回去佯装无事发生。
小猫试探性的爬了过来,对着地上的东西嗅了嗅,又抬头看了看柳昭盈,伸伸舌头把饼卷进嘴里,吃完后坐了下来,眼巴巴望着柳昭盈。
像是在问:“还有吗?”
柳昭盈只觉得心要化了,撕下几块饼后打算去弄些水来。
脚边感到一阵毛茸茸,她低头一看,小猫正蹭着她,柳昭盈往屋里走了几步,小猫也跟了上来。
柳昭盈蹲下身子,把手伸到狸花猫面前,问道:
“要跟着我吗?”
小猫像是回应般蹭了蹭柳昭盈的手掌心。
柳昭盈挠了挠它的下巴,“你叫什么好呢···”
柳昭盈给它处理伤口时发现它肚子上有个小白点,形似月牙。
“那就叫小月牙吧。”
怀里的小猫“喵”了一声,似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柳昭盈抱着它去了后院,许久没人居住,杂草丛生,依稀能看到堆砌的假山,只是池塘干涸了,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青苔。
墙边种着方竹,竹杆呈方形,竹节清晰,叶片却发黄枯萎了,但依旧挺立在那里,不卑不亢。
象征正直刚毅、坚守原则,代表方正不阿的品格。
因为没人修理,已经长得很高了,有些支撑不住已经弯了下来。
师父最喜欢的就是方竹,庭院里常年种着。
柳昭盈及笄之礼的前一天,因邪教势力日渐壮大,在西边惹起了事端,不少同门被派了出去铲除异端,师徒二人也在内。
回来时将将入夜,月亮高悬在夜空中,地上犹如笼了层白纱,晚风吹在身上凉丝丝的,打的方竹沙沙作响,不时传来几声蛐蛐的叫声,柳昭盈正打算回房休息,却被林镜行叫住。
柳昭盈跟在林镜行后面,穿过几个回廊,到了祠堂。
祠堂内站了几位柳昭盈平日里熟识的长辈,林镜行在进门前回身抽掉了柳昭盈头上的发饰,桌上摆着香案、香炉。
一道浑厚的男声打破了肃穆的氛围。
“笄礼始,全场静。”
柳昭盈闻言,屈膝跪在蒲团上。
“行初加之礼,着初加冠服。”
莫夫人走了过来,将素木簪插入柳昭盈的发髻。
“行再加之礼,着再加冠服。”
柳昭盈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紧握了两下,除却拜师之礼,这是她第二次独自一人面对如此庄重的场面。
“行三加之礼。”
待到礼服、凤冠霞帔真的加之于身时,柳昭盈都未有任何的波澜,于当时的她而言,那不过是一场仪式,一场由于年岁已到而不得不举办的仪式。
在柳昭盈还未反应过来时,及笄之礼已经结束了。
只记得师父在最后对她说:
“若你想追云,便做自由的鸟;若你想摘星,便做天上的月。望你以自由为舟,渡自己的江湖,立自己的山河。”
柳昭盈的眸子微微泛红,泪水在眼角打转,眼前的人变得模糊,她咬了咬嘴唇,忍住不让眼泪滚落。
与她平日里在别人及笄之礼上听到的不一样。
你无需恪守女德、孝悌持家,不必做大家闺秀,而是去做天地旅人,行走于江湖间,自我、自主、自由。
昭盈,富有乐观、希望、幸福、美好之意。
她叫柳昭盈。
师父将她拉起来,柳昭盈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师父眼里满是宠溺和骄傲,说道:
“以后,再请先生挑个吉日,给我们昭儿补一个正式的笄礼。”
柳昭盈一直都认为,她的吉日只有三天。
被莫长老捡回青山门那日。
她的拜师之日。
她的及笄之日。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视线渐渐模糊,小月牙从柳昭盈怀里跳出去,蹬了她一脚,把她从回忆中拖了出来,柳昭盈看向空荡荡的庭院,心脏猛地一坠。
柳昭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苦笑了一声,喃喃道:
“你是怕我太难过吗?”
柳昭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吸了吸鼻子,抬手抹掉眼泪,又换回平日里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那个···”
她转过身,见宋衔峥正捻着衣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宅子里也没听到有其他人的动静,柳昭盈心下了然,问道:
“人没带回来?”
宋衔峥摸了摸鼻子,心虚道:
“半路碰上叶府的人,百晓生被人治好了。”
柳昭盈皱了皱眉,迷目粉是个稀罕物,会解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普通医师几乎不可能在短暂时间内寻得解法。
与宋衔峥在路上遇到的那些“好心人”一样,柳昭盈本想着靠把百晓生的眼睛治好,向城内传传自己的名声,毫不费力就能引得伤病者前来。
不过这也倒证实了青云的话,这片本有不少的医师,但生意却全被愈安堂垄断了。
柳昭盈向前走了两步,闻到宋衔峥身上一股刺鼻的味道,向后缩了缩,在鼻子前扇了两下,问道:
“你去哪了?”
宋衔峥一脸郁闷,又咳了两声抱怨道;
“别提了,有个屋子着火了,不知道烧的什么,特别难闻。”
柳昭盈只觉得更加扑朔迷离,或许真的是自己阅历太浅,接二连三的事情都无法想通。
她正思索着,就听宋衔峥又开口道:
“那百晓生临走时跟我说了句话,我没太明白。”
“什么话?”
“他说‘这位公子,你放心,我能分清谁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