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媪是冯大的阿母,按辈分季胥应该唤一声大母。
只见她容长脸,梳的扁髻,半旧的细布襦裙,腰间系一块青布蔽膝,很利索的模样。
然而伸了手,露出自己右手腕来,那腕子缠着布,隐隐散着药酒的呛鼻味。
“昨日腕子扭伤了,庖厨上也不爽利了,可巧我家兴霸和富贞都说你做的饭食味道好,
想说今日和明日农忙,请你到家来,与我们做两日的中食。”
一旁硬要跟来的鲍氏仍在插话劝她:
“母,她一个年轻女娘家,能做出什么好饭食?
倒不如请我那四兄来,他从前可是在县里的大食肆做过好些年的膳夫,饭食做的远近闻名,盛昌里各家祭祀酒席,没有不请他的。”
冯富贞撅嘴不满,心说,鲍家的兄弟,仗着家是盛昌里的,都要看低冯家一眼,换成鲍家兄弟来,且不说手艺如何,花了钱还得平白受讽刺。
冯家在本固里虽是富户,放到整个乡,尤其是和富裕的盛昌里比较,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再个,冯家的祖辈曾是盛昌里一个甘姓富户的家奴,因在争抢田地这项上立了头功,求主家恩典,才被赏赐田地、放良,逐渐攒下如今的山田基业,吃穿不愁。
但每逢乡里盛大祭祀,各里聚在一处,她冯富贞都免不了被盛昌里的孩童们嘲笑为“冯姓家奴”。
照说盛昌里的女娘,是不愿嫁来冯家的,只是鲍家虽然有些薄产,但家主额外娶了两房偏妻,子女众多,她二叔母鲍氏便是偏妻之女,她阿翁贪图冯家的彩礼,这才将她下嫁至本固里的冯家。
冯富贞可没忘记,年初她二叔成婚时,家里宰豕,大摆宴席,款待鲍家送亲的兄弟。
他们炙肉饮酒,高歌不已,临走肚皮滚圆了,却要讽刺他们祖上为人家奴的,做不出像样的吃食,为此她三叔险些和他们吵起来。
徐媪如何不知此间隐情,大儿媳早年病故,留下冯富贞一对姊弟;二儿媳五谷不分,全然不懂庖厨,她在旁边手把手教她,都能将饭食烹的齁咸,昨日的中食和晡食就是如此;三儿子刚成年,尚未娶妻。
算起来,冯家只她会做饭食,只是现手扭伤了,偏逢农忙,正是家里男丁下地出力气的时候,不能在饭食上马虎,再由鲍氏将饭食张罗的齁咸,难以下咽,她这才来请季胥。
面对鲍氏的话,她只当耳旁风,继续言说着:
“你放心,大母不会让你白忙活,每日做一餐,得二十个子的佣钱。”
鲍氏生出不满,这钱合该给她同胞的四兄挣去才是,
“家里雇来那两个刈稻的佣工,比做饭食累得多了,每日都才七钱,她一个年轻女娘怎么能得近三倍的价……”
“我知她手艺是极好的。”徐媪拉了她的手道。
她尝过孙女塞给她的一块椒盐肋条,那滋味,她如何是做不出来,因此花这钱是买她的手艺。
季凤就那鲍氏,“我阿姊的手艺,十里八乡没谁比得了,做的蒸饼能卖两钱一个。”
季胥忖度着,今日因她一大早给田啬夫送蒸饼,回来的早,这会子瞧天色,也就隅中时分,自是来得及去冯家做一餐中食。
但明日,可没有田啬夫的大单子,她照旧要在田里叫卖,回来定是下半晌了,这卖蒸饼才是进钱的大头,耽误不得,因道:
“徐大母这样抬举我,叫我怎么谢,今日自是不必说的,我过会儿就随您家去做中食,只是明日,待我卖了蒸饼回来,恐怕都午错了,农忙不比平常,我得上田里叫卖去,方能拣几个钱,攒了来缴赋税。”
徐媪见她话说的恳切,也不好强求,鲍氏自是喜了,犹在劝说明日找她四兄来。
听的徐媪灰着脸,一味不语。
季胥见状,便道:“徐大母,您若不嫌弃,明日或可买些我做的蒸饼,一样能做中食垫肚子,我这一去别处田里叫卖,他们正是买来做中食,既省了家里人做饭食的工夫,又填饱了肚子,两处倒便宜。”
“好好,就依你说的,明日二凤来牧猪,正好给我家带三十个蒸饼来。”
徐媪实在不愿见鲍家人,因而同意道,她早听孙子说过那蒸饼如何的好吃。
“好,那今日的中食,食材上可需要我去采买?”
鲍氏早已黑了脸,生怕她会昧钱,抢了话道:
“要不了你做这些,今儿一大早李屠夫来家中宰豕去卖,家里头有再新鲜不过的豕肉,像大薯、韭、薤、葱、瓠这样的菜蔬,地里种着都有,一茬一茬儿的吃不完,调料更是不会缺的。”
“也好。”这样于季胥反而省事。
冯富贞道:“我幼弟说,要你做些从前的红煨肉和椒盐肋条,这些食材家里都留出来了。”
“他们孩子尽爱吃这些,我倒说,得做道酸酸辣辣的菜来,吃着下饭,家里大人好做活儿。”徐媪笑道。
“可有豕大肠?”季胥想了想,问道。
“豕大肠?”鲍氏满脸鄙夷,心说这胥女这样的破落户,果真上不得台面,“谁家好人会吃这腥臭贱物?”
徐媪虽说也觉得大肠是污秽贱物,但碍于是她主动来请季胥去家中做饭食,这会儿无奈硬着头皮言道:
“有倒是有,李屠夫未将那大肠取走,原是打算拿来沤肥的,这样,咱们边走边说,也到做中食的点了。”
季胥交代过妹妹,便去至冯大家,季凤因要回去后山牧猪,也一并去了,留季珠看家。
那是座青砖乌瓦,带有庭院,一堂两内的两进房屋,连灶屋都宽大明亮,里头也用的船头形的陶灶,不过灶面刻有二龙交尾的浮雕,比自家的要精致得多,再一看,灶眼上的釜、鬲都是铁制的。
季胥不禁心喜,铁釜导热快,火候大,方便爆炒,比陶制的要好。
徐媪领她进来的,先后指着半空一根横木,并底下两张垒叠的矮案说:
“肉、肋、肠,都挂在那横木的铁钩上了,还有地里摘的新鲜菜蔬,都在这矮案上了。”
指了指灶上一排陶罐子,“这些是调料。”
季胥看了看,调料并不丰盛,只有油盐酱豉姜,没有能做椒盐粉的怀香花椒,还有做大肠需要的蒜也缺少。
这些家里倒有余的,她想着从家里拿些来用,做一餐,所需用量并不多,便未多言。
徐媪交代完去了地里,用左手帮着翻拣些掼桶里的杂草、稗子,或是看地下哪里脱落些稻粒,拣回掼桶里。
鲍氏见她来,立马问道:“母,怎的不在家看着那胥女?没的叫她顺走咱家灶屋的东西。”
像那饴饧啊、白蜜啊,都是十分精贵的,放一个外人进去如何信得过。
“放心,她和她妹妹凤女都不是那偷鸡摸狗的人,
再说,人家在庖厨上是门手艺,我杵前去,传出去我成什么人了?连庖厨之人的手艺也觊觎?没的坏了三郎他读书人的清誉。”
徐媪还叮嘱他们,“待会儿你们担稻谷回院子,也别往灶屋去凑。”
“知道了,母。”冯大应答道。
冯二则支吾了一声。
鲍氏将嘴一撇,心道她才不愿近庖厨,不然也不会把饭食张罗的齁咸,
能者多劳,她又为人新妇,若是会庖厨之道,如今不仅要大日头下刈稻,还得抽着空儿回去给一大家子做炊,这累人的活计她可不干,情愿做个茫然不懂庖厨的,让冯家花些钱去请她四兄来,没承想被胥女截了胡。
冯三则是皱了皱眉,他是冯家,乃至本固里,唯一个在乡里经舍读书的,经师给他取名为冯恽。
每逢农忙,经舍会放假,冯恽有时便也在家中帮着做活。
他连头也未抬,道:“君子远庖厨,我自是不会近前的。”
至于冯富贞和冯兴霸,自是听徐媪的话。
然而他们不近前,味道能传出来,一股子又臭又腥的味,没把人熏晕去。
就说那临近的崔家田里,崔思捏着鼻子,连稻也不割了,直起身子问:“富贞,你家怎的这么臭?”
同样相邻的季元嗅到,也嫌恶摇头,憋着气往掼桶摔打稻粒,
“做甚啊,臭死人了,冯富贞,你家中食做什么呢?臭烘烘的。”
冯富贞不禁发臊,她自知这是豕大肠的气味,但这会子摇头装作不知,不想被她们知晓冯家这样的富户,竟然吃这等腥臭贱物。
气味的确是冯家灶屋,正在被季胥处理的大肠发出来的。
要抓三道洗三道,抓三道是分别用盐、酒、面粉抓三道,再冲洗三道;将大肠翻面,重复步骤,最后撕去多余的淋巴和油膜,才算干净。
鲍氏往院里担稻谷去晒,飞一般跑出来,跟后头有鬼撵她似的,撑了树呱呱干呕,
“我的姑舅大母,这哪是庖厨,分明在掏茅厕啊……”
一回田里就同冯家人抱怨,“母实在不该请胥女来家庖厨,你们闻闻,这味道,能吃得下?
我反正情愿吃点稻饭果腹,就算饿昏在这田里,也不要吃一口她做的臭食。”
说着又呱呱干呕起来。
徐媪面皮也有些挂不住,但嘴上缝的紧。
鲍氏缓完了,仍是一阵叙聒,
“明日还有一天农忙,我看哪,还是将我那做膳夫的四兄请来……”
她新婚夫婿冯二不禁帮腔,“阿母,我看也……”
“做你的活儿。”徐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