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在十九世纪的尾巴再见识一次奴隶买卖的话,你就应该来这里看看。
伊莱莎神色冷淡地看着这幢乔治亚风格的乡村别墅。
屋子精美而匀称,在视觉上给人一种克制的结构上的美感。
整体由青灰色的花岗石砌成,在窗户税还未被废除的年代,主屋和侧翼都阔绰地装上了对称的窗户。门廊相当小巧精致,立柱上的雕花规整地排列着,深褐色的桃花心木门重新上了清漆,泛着内敛的光。侧翼的三角墙上镶嵌有圆形的楣饰,像教堂的花窗。
假如德伯菲尔德一家的孩子们机灵一些,又交了一点好运的话,凭他们整洁的样貌,倒是可以到这样的房子里去当仆人。
琼恩帮女儿提着那个古老的小皮箱,当初伊莱莎提着这个箱子从井桥离开时,还没料到命运竟然正如她所知道的那样无情。
她以为自己坐在马车上,可以把握命运的缰绳,却不察这实际上是已经失控的列车,不管她怎样操作装置也没办法让它停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撞得粉身碎骨。
当然,还有一个行之更有效的办法——跳下列车。
停止这一切如同西西弗斯的徒劳举动,抛下所有的烂摊子,过好她自己的生活就好了。
德伯菲尔德一家都可以安心领取苔丝的尸/体做圣餐,成为伊莱莎也不是她能决定的事,她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搭进去?
等着车夫赶马车过来的间隙里,伊莱莎不停地诘问自己。
琼恩既盼望着车夫快点来,好让她能从跟伊莱莎独处的折磨里解脱出来,又盼望着这辆马车永远别来,不然……她也许真的会失去这个女儿。
“伊莱莎,”琼恩突然说,“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走。”
伊莱莎纠正她:“不是走,是回去,回到井桥去。”
肆无忌惮的生气是母亲的特权,而琼恩显然把它发挥到了极致:“好哇,你走了就别回来了。你高洁到不愿意住这个屋子,你也不用花别人的钱,你可以养活你自己——你的灵魂比圣阿格尼丝还要高贵呢,你当然应该指责我、我们!”
“妈妈,我不止可以养活我自己,”伊莱莎心平气和地说,“还可以养活我们一家的。”
长期这么负担有些困难,但是短期内还能接受。
等安吉尔·克莱尔回来后,她就能腾出手脚去伦敦看看了。常蒂小姐订阅的园艺报纸专栏作家一年收入就有200英镑,她虽然不能保证自己能发财,但大都会的机遇显然比猎苑堡多得多。
让伊莱莎做工来养活全家?
她怎么养得起——
琼恩不假思索地说:“那你还不如走呢。”
除去少部分的对女儿的心疼,琼恩潜意识里更多的是不相信。
即使那张十镑的钞票就在眼前,她还是对伊莱莎能养活全家这样的事抱有深深的不信任,在这样一个女人只能拿到男人三分之一工资,只能做一些家政工作和低级杂工的时代,比起让伊莱莎靠劳动累死累活养活一家子人,她不如祈祷二女儿也能撞大运嫁给有钱人。
“我在井桥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你还记得吗?我听说川特里奇将要开一所教会资助的慈善学校,那里还缺了一个厨师,你不愿意去吗——只要你想去,我可以跟校长说的,不用害怕会落选。”
伊莱莎是真的很好奇,琼恩为什么不想去,“是觉得报酬太低吗,还是担心家里没人照顾霍珀他们?”
琼恩的脸色闪过厌恶和恐惧交织的神色,她低声斥骂:“你说什么胡话呢,那可是济贫院的孩子,我怎么能……”
济贫院——如果不是一无所有到只想去济贫院讨要一顿对人格的羞辱,没有人愿意沾染上这个令人憎恨的机构。
这恰好是它的管理者希求达到的目的。
在他们看来,为了避免人们沾染上领取救济金过活的懒散陋习,赏赐这些被命运压迫到走投无路的人一顿践踏是很有必要的。
不管是沦落到济贫院的人,还是在济贫院工作的人,琼恩都不想跟他们接触,更不用说共事了,她的为人实在算不上时下倡导价值观的光辉典范,但也自认自己是个正派人,去济贫院的学校工作……这叫什么话!
尽管济贫法不停地通过新的修正方案,报纸上也在鼓动社会对济贫院的恶劣环境进行改造和监督——并且认为改进卓有成效,对济贫院的厌恶还是根深蒂固地停留在这个女人的脑海里。
伊莱莎顿了顿,琼恩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琼恩突然问伊莱莎:“你还记得那匹马吗,我们最初的那匹,叫王子的,就是因为它死了,你姐姐才不得不去德伯维尔家的。”
王子?
她隐约记得书上有这么一回事儿,但是却记不真切了。
琼恩并不要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当时你姐姐赶着王子驾车去沙斯顿送给蜂农送蜂箱,王子被邮车的车把手捅死了。她觉得都是她的错,吓得要命,孩子们都哭了,她本来不想去的,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去川特里奇,到德伯维尔家讨工作。”
王子已经很老了,就算没有苔丝,它也迟早会死的,哪里会没了它就活不下去呢?
“因为她太懂事,又太害怕了……”伊莱莎嗓子干涩。
恐惧,近乎于死亡,它跟爱的力量一样强大。
苔丝不是,或者说不只是因为没有跟安吉尔再聚的希望才委身亚历克·德伯维尔的,她害怕德伯维尔恐吓她的可怕前景,甚至她知道那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没有人教过她怎么保护自己,受到伤害应该怎么回击怎么反抗。
她被羞辱和践踏了,社会上的一切都在指责是她,就连最温和的批评也是骂她是个傻瓜,不知道藉此捞一笔赔偿。
比起琼恩,她更像这一家弱小生灵的保护人,一群孩子里挑起重担的家长。
苔丝不能让他们落入那样可怕的境地,倘若安吉尔在身边还好些,可他离开了,甚至不会再回来了,除了德伯维尔,她还有什么选择呢?
难道那些流落到济贫院的人真的都是好逸恶劳的堕落份子吗?
“妈妈,”伊莱莎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等克莱尔回来了的话,你觉得苔丝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琼恩拒绝去猜想这个问题背后的绝望未来,如同特洛伊人无视卡珊德拉的预言一样,自我安慰道:“他回来……他,他怎么,怎么会回来呢?他不会回来的,他不会从巴西回来的。”
“行了,你别侥幸了!妈妈,你没有意识到每次现实都会跟你的期望背道而驰吗?你怎么不祈祷苔丝会爱上德伯维尔呢?”伊莱莎厉声说,“克莱尔肯定会回来的,如果你觉得他不会回来的话,那你就去这样想好了。依我看,等他回来了,这里说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呢——”
像是法庭的定音锤落下,伊莱莎这句话说完之后,琼恩没有再出声。
她们俩忍受了一会儿这令人折磨的安静,琼恩问她:“你在暗示些什么?”
苔丝的丈夫回来了,她会离开德伯维尔,而愤怒的亚历克?德伯维尔会收回一切对他们的帮助,不择手段地报复他们,让他们流落街头?
“要是苔丝把德伯维尔杀了……”伊莱莎的声音很低,但琼恩听得清清楚楚。
她打了个寒颤,摇头:“苔丝不会这样冲动的,她这样做跟送自己上绞刑架有什么区别,这个傻瓜,她不是还想跟克莱尔在一起吗?”
“你觉得她还能接受自己跟克莱尔在一起?你难道还不明白她就是这样一个傻瓜吗,她要是聪明些,当初就不应该听你的话去川特里奇找德伯维尔!”
指责过去并不能改变现实,伊莱莎很快压抑住火气,认真地说:“这是一种强烈的预感,我预感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爸爸去世之前我也有这种感觉,却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认真对待,要是当时我亲自拉着爸爸去沙斯顿看看医生,说不定他还不会就这样死了……”
要是她更努力些,能赚到更多的钱,这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你父亲,他的死也是意外,”琼恩想起约翰看到伊莱莎的威胁后怒火冲天地撕掉信,叹息一声,“伊莱莎,这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苔丝的错,难道这是她的错?
琼恩更不愿把错归结到自己头上。
她思来想去,只好说:“都怪德伯维尔,他就像魔鬼一样可恶,要是他真的死了,那也是功劳一件。”
“反正……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为索罗的死在上帝面前忏悔。”
迷信的念头又充盈了她的脑海,既然伊莱莎预感到德伯维尔可能会死,那全知的主给他的安排就是让他去死。
当初他欺辱了苔丝,把她赶回来,又对苔丝生下的孩子不管不顾,现在她们收下的只是他的赔偿。
至于苔丝杀了他,那是因为他让人家夫妻分离,在她那个年代,德伯维尔被刺死了也是活该。
但是现在,苔丝会被治安法庭判绞刑的。
她对上伊莱莎比青灰色的花岗岩还要冷硬的眼睛,像从前看讲道的人展示神迹一样,很小声地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妈妈,我要你帮我。”
琼恩帮着伊莱莎把行李箱放到马车车架上,又塞给她一个纸包,让她饿了在路上吃。
母亲的本能情感让她对伊莱莎产生的那点怨气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她像是送女儿去寄宿学校一般,关切地问:“你要在井桥待多久,等到苔丝的丈夫回来吗?”
现在四月上旬快要过完了,最多不过一个月,安吉尔就要从巴西回来。
她如果想帮助苔丝脱罪——这是最坏的结果,那在井桥待上十天就可以回来做准备了。
她跟琼恩约定了时间:“最多十天,我就会回来,在这之前你不要招佣人。”
伊莱莎坐在二轮马车上,拆开了琼恩给她装的纸包,里面是一个塞满烤蔬菜的馅饼,还有几块蜜糖杏干。
茄子削了皮,蒸熟了之后再刷上橄榄油,串进铁签子烤,撒了大蒜海盐。除此之外还有切成小块的西葫芦,烤得恰好保留了一定的湿润度,吃起来有种水润的清甜,配上新鲜番茄的汁水、微甜的红椒、切成细丝的罗勒叶,整个馅饼在咸香口感中又带着清新的香气。
她咬了一大口汁水充盈的馅饼,可口的食物和地理上远离了川特里奇让她的心情好了不少。
回到井桥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太阳斜斜地照着红砖墙上的飘香藤,热闹的桃粉色花朵在小院里安静地绽放。
拉德克里夫先生去了猎苑堡,还没回来。
伊莱莎径直上了三楼,惊喜地发现帕夫太太竟然还在这儿:“帕夫太太!”
她以一种不符合奔丧归来的快乐神情向室友打了招呼,“我以为你已经去了伦敦了呢!”
帕夫太太帮她把床铺上的防尘罩收下来,放进箱子里,告诉了伊莱莎她的安排。
拉德克里夫先生的儿子现在正在伦敦托特纳姆法院路的一家管道公司当工程师,她去了伦敦可以找这个年轻人帮助。
在住处上,她已经在海德公园附近的波特曼街找到了一家价格合适的旅店。
她打算先去女儿的疗养院问问情况,再去维多利亚街上女婿的雇主那里找人,如果实在没有消息,她只能去女儿女婿从前住的竖琴胡同找邻居和教区管理人员打听了。
“不过,我没有收到爱德华的回信,他很有可能换了个雇主,也不住竖琴胡同了。”
伊莱莎觉得这个安排算得上周全,只是在这个换个地方再换个姓名就能直接换个身份的年代,如果对方故意隐藏起来,要找到他还是很有难度的。
她提议道:“要不试一下在报纸上面登寻人启事?”
常蒂小姐订阅的那些报纸里,除去园艺和卫生之类专业的报纸,家政和时事报纸都分了不少版面给广告和寻人启事。
帕夫太太之前没想到这回事儿,主要是登报打广告得花钱,而她的钱必须省着点儿花。现在经济上宽裕了许多,伊莱莎这个建议倒是提醒了她。
她很快翻出纸笔,斟酌着词句,在信纸上涂涂改改,伊莱莎在旁边指点她:“我想没必要写得太细,太具体了反而不好。”
像多丽丝·琼斯的后颈有两颗对称的红痣这种东西就不用写了吧!
帕夫太太写了好几封,打算寄给不同的报社。她写完之后就跑去邮局寄信了,还问伊莱莎有没有什么需要带的东西。
之前伊莱莎买了一令稿纸,现在还剩下一半多,不过她还是很捧场地让帕夫太太给她带一根大头针和几卷丝线回来。
趁着日光还算明亮,伊莱莎把自己的测验记录和食谱都翻了出来,她并没有买可以随身携带的小羊皮本,想写东西时只好逮着什么用什么,有几张关于南瓜磅蛋糕的南瓜种类和水分对口感影响的甚至是写在广告传单上的。
别说整理上面的内容了,就是把这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纸片整理出来也得花不少功夫。伊莱莎把衬衫的衣袖翻折到小臂,免得被墨水沾到,再抽出一张空白的纸,伏案开始干活儿。
全神贯注的文字工作让她躁郁的心平静了许多,不管怎样,写离职交接的材料都比思考怎么快速毁尸灭迹来得轻松。
夜色降临,伊莱莎点亮了蜡烛,拉德克里夫先生在磨坊处理工作的小屋也亮起了灯。
她蹑手蹑脚地站起来,避免吵醒睡下的帕夫太太,绕过鼾声穿透房门的山姆和派克的房间,走到院子里,放松了手脚。
口袋里的纸包被她抖落出来,是跟馅饼一起装进来的杏干。伊莱莎把蜜糖杏干塞进嘴里,蜜糖和酸味对撞之下,反而嚼出了杏子果肉自带的甜味。
伴随着一直盘桓在舌尖的甜味,伊莱莎把这张目录递给了磨坊主。
“很不幸,拉德克里夫先生,”那块杏干的余酸让她说话有点不利索,“我恐怕不能续约了。”
拉德克里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面容严肃地抖机灵:“请原谅,伊莱莎,虽然你并不爱你的父亲,但我还是衷心祈盼他要是没死会有多好。”
他拨弄了一下煤油灯的反光罩,让灯光更明亮,埋头看伊莱莎递给他的产品目录。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打算出版吗,配上你自己的插画的话,出版应该不算难——我可以帮你联系出版商,但是得在书里给我们的面包房打个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