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茜娅手中动作一顿:“很可惜……他已经死了。”
“死了?”拉斐尔扬起眉毛,正要吹口哨,然而嘴不空闲,只得作罢。他紧接着又嗤笑一声:“那算了,老子比他多活三百年。”
“是啊。”加茜娅附和地点点头。
拉斐尔想到人类的寿命,突然不说话,直愣愣地盯着她看。他嘴里的嚼糖声像在揉塑料纸,没完没了,惹得她有点烦。
“是人类吗?”他冷不丁又问。
“半兽人。”
“好吧,就算你们在一起,他也比你死得快。你早晚都得忘记他。”拉斐尔仿佛一下释怀了,“但是我会记着你!”
加茜娅对此聊天杀手的本事早已习惯,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坐到梳妆台前,调整镜子。
拉斐尔被自己感动了片刻,却并未得到加茜娅的共鸣。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双手背靠窗框,一条腿蹬在对面窗框上,另一条垂下来晃晃荡荡。
还是看着加茜娅。不说话,就光看。
对于暗精灵审美而言,她好像太瘦了些,的确同白精灵相像,只是没他们高大。她那头棕褐色的长发披下来,落至腰际,丰润舒卷,在清晨的阳光里溜着金边,光泽流动,十分的惑人。
拉斐尔很想上去抓一把,但不知怎么,愣是没敢。
此时的加茜娅刚打开首饰盒,挑挑拣拣。
他看到这一幕,终于想起自己有另一桩任务:“泽诺说,他把你的戒指修好了,随时可以去取。本来说要答谢你,额外请你喝酒,还说想学人类的礼数写个请帖,问你的名字怎么写——老子怎么可能会?”
加茜娅有点无语:“该把你们都送回学校,重造一下。”
“从来没去过!”拉斐尔哼了声,“那是你们贵族小男女的地盘。”
加茜娅安静下来。她知道,即便在中州,受教育也是底层族裔难以触及的资源。更不必说备受排挤的暗精灵:他们内部只有贵族血统才有资格进入地下城学校,否则就得花数十倍于其它族裔的学费,辗转来到地面世界学习。
就算如此,那些孩子也只会在饱受欺凌的污名化环境里长大。而暗精灵有自己的信仰和骄傲,绝大部分低不下这个头,宁可去当工匠学徒或是从商。
她想起那名据说总躺在病床上、不得自由的暗精灵女孩,心里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于是说:“我最近忙,请客就不必了,你帮我取一下戒指,顺便告诉他们:加茜娅只想多交朋友,今后有机会互相关照。倒是那个叫萝拉的孩子,要是识字的话……你可以把我的书都送给她。”
反正,今后也用不上了。加茜娅对着镜子眨眨眼睛,莫名地有些难过。
拉斐尔垂着头,摆弄精致的碎花窗帘。好半天,才开口说话,也只是说了句“我回去问一下”,就立刻发动了位移术,消失无踪,仅剩窗帘仍在摇摆。
这名游走于阴影中的混血精灵,兴高采烈地来,又十分沮丧地走。他来去自如的功夫没让加茜娅感叹别的,惊吓倒是受了不少,导致她中午在资源署午休的时候做了个噩梦:
梦见自己被暗精灵刺客瞬移进入房间,五花大绑后献给了吃人的卓尔大王。
这样可不行!她满头大汗地想,自己该有一把枪。
可是,□□渠道管控极严,而且需要枪证,需要担保人。
——加茜娅把主意又打到那位蒙格马利少将头上。
此君最近的日子极为潇洒,自打在媒体上公开亮相、引咎停职后,便暂时脱手军部事务,顺理成章地去处理家族公关,将部分对莫伯斯失望的派系转化为自己的支持力量。
加茜娅去找他的时候正值傍晚。数名黑衣保镖簇拥着两位穿正装的白发议员,从中央公园大街旁的保险公司高楼里走出来。
詹姆斯等他们的车离开视线后,才打开车门,送她上去。
宽大的落地窗前,阿纳鲁背对着她负手站立,遥遥俯瞰车水马龙、五光十色的中州最繁华之地,万千思绪还沉浸在与议员们的谈话里。
军火案已昭示莫伯斯颓势。要尽快争取元老院与军部等联邦高层更多派系的认可。毕竟蒙格马利家族影响力太过庞大,没有人会支持敌对继承者上位。
在此基础上,若能获得遗嘱公证和家族理事会多数成员点头,管束分散的旁支资源,即可巩固地位,恢复蒙格马利氏巅峰之态;届时亿万家产欣然在望,一切军政人脉收归己有,一切高层职位唾手可得,与核心族裔代表及执政官派系平起平坐……
甚至,有望进军执政层。
冷风透过微开的露台门侵入室内,阿纳鲁神清气爽地深吸一口气,仰起下巴轻转脖颈,舒展筋骨,手中松动正装袖扣,往上拢起,露出半截手腕。
加茜娅来了,他就越发觉得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她进门后不说话,或许还在生上次的气——但他目前心情极佳,看一切事物都很顺眼,就算加茜娅骂人都觉得可爱,更不必提那些小情小意的口角之争。
“加茜娅,看看桌上是什么。”他转过身去,带了点笑意。
她顺着一瞧,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两张魔纹合金纸。原来是上次经他介绍的对接官员,送来了中州资产经营执照。
加茜娅走过去,轻轻触碰纸上凸起的纹路:除防伪魔纹涂层和联邦商管局钢印外,还有蒙格马利家族纹章,以及一家政府合作银行公章作担保方。她垂眼不语,思考这样的技术该如何仿制,然后伪造执照送去伊瑟尔州。
就在前两天,她收到兽人雇佣兵卡鲁克·铁牙传来的加密电报,他们已联络上伊瑟尔州商会,并进行了环境勘察。加茜娅在大量繁杂信息中获取了自己真实想要的,边境岗哨情况。
她随即意识到,通过岗哨,需要对应的军部公章文件。遂抬起头,正好撞进阿纳鲁那双含着笑意的蓝色眼睛里。不知怎么,她下意识地闪躲了一瞬。
他敏锐捕捉到她的回避,忽然感到满腔沸腾的热血凉了大半。
阿纳鲁想:自己送过这个女人很多东西,却仍觉得不够。看来看去,她似乎只钟意于钱;真那样还好办,可她又仿佛从未满意。而他,竟也始终心怀一点隐秘的郁闷,郁闷自己不管怎么做,都难得认可。
加茜娅和他所接触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打不得骂不得,更吓不得。恩威并施无用,软硬手段不吃。再□□让地放纵,她反倒越发难哄起来。
阿纳鲁放轻了呼吸,那种曾在加茜娅裙角拂过他时出现的,无形的框架又贴住了手脚,令他近乎拘谨,甚至于痛苦。
“你帮了我这样重要的事,我还得感谢你。”他低头看着她,看她脸上不露表情,喜怒难知,“加茜娅……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加茜娅避开他的视线:“您别开玩笑了,我已经受了如此多的关照,哪里还敢奢求更多?现在这样就很满足。”
“加茜娅。”阿纳鲁望着她,觉得自己有点说不下去。
她的脸离他起伏的胸膛很近,一阵淡淡的烟草气味侵袭而来。加茜娅忽然发现,有时候不需要给他好脸色,反倒效果更佳,更能够操纵他的情绪。
只不过这种手段要很小心,微妙地徘徊在好坏态度之间。她已经摸清他的性子:实打实地跟他赌气,反倒胜过浮夸刻意的讨好。
真是有点……古板。对待感情,宁可看残忍的现实,也不接受美满的假象。
“反正你现在忙得很!要不是这种公事,你也想不到见我。”她咬着下唇,声音极低。
——加茜娅在现实和假象之间,选择以适合他的方式,伪造他想要的现实。
阿纳鲁明显很吃这一套,立刻说:“以后我经常去找你。你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在资源署里给我打电话,不用找詹姆斯。”
“要是你正在忙呢?”
他被加茜娅噎了一下,思忖数秒,慢慢道:“加茜娅,我分得清轻重缓急。”
“意思就是只有我危险的时候才重要呗?”她不等他反应,继续开火,“最近那么多不太平的新闻,上次还差点跟你一起被刺杀。就算我真遇到危险,一时之间你也没办法。”
阿纳鲁沉默下来,真的开始思考这件事。
加茜娅觉得自己可能有什么未曾发掘的恶趣味,总之,她也有点喜欢看阿纳鲁手足无措又很纠结的样子。她见他重视了她的安危,便趁机提议:
“要不,你给我,弄把枪?”她试探地问。
“加茜娅,你不会用枪,这对你来说太危险了,还不如我调几个人……”
“你教我嘛!”加茜娅赶紧打断,并且牵起了他的手,感觉他僵了一瞬,于是又摇他几下,捏起嗓子,“好不好嘛,我想跟你学,想要你亲自教我!你用枪一定很厉害吧?”她仰起头,崇拜似的望着他。
“……好。”他的脑子也僵住了。
阿纳鲁于是连夜就带她去靶场。
————————————
中州东郊,兽人开的私家靶场。此地明面上是合法注册的战术训练馆,私下也接受军政家族、□□势力和雇佣兵的特殊训练需求。
一进门,是个空间不大的接待室。地面铺着降噪的红色魔纹绒毯,墙上挂满不同型号枪械的展示架,以及各类魔兽战利品和赛事奖章,挤挤挨挨地堆叠在一起。
老板是条宽大的狼人汉子,赤着肌肉虬结而遍布疤痕的上半身,大冷天里只单穿一条战术裤。他仿佛与阿纳鲁相熟,抱着双手向后靠在玻璃陈列柜上,点头打过招呼,目光往加茜娅这儿一转,从凶神恶煞转变为一种暧昧的调侃:
“噢!长官今天还带了贵客来!”
阿纳鲁闻言,神色未变,只斜扫他一眼:“你管好你的生意。”他带着加茜娅走到展示架和陈列柜前,直接切入正题,“先拿两把□□,去标准靶道区。”
老板随手从柜子底下捞起一只金属箱,“砰”地甩到台面上,打开密码锁、抬起箱盖,露出内部排列整齐的数支□□:每一支都嵌在黑色的防震泡棉中,有金属和胡桃木等不同枪托,表面皆擦拭得无比光亮。
“来吧,少将大人,美丽的小姐。”他伸出毛茸茸的手,沿箱子横着一比划,“这里是最适合新手的制式款,整个中州获得许可的型号都齐全了。”
加茜娅看不懂这些型号的区别,于是又扯扯阿纳鲁,命令他讲解。
老板自从她这动作开始,眼神就诡异起来;待看到阿纳鲁真的一把一把拿起来耐心分析、声音低而温和,还时不时看她一眼,他就真的有些起鸡皮疙瘩了。
“好了,小姐,您最终决定选哪一把呢?”老板急急地问。
加茜娅已将阿纳鲁所说的枪械知识记熟,从枪管长度、握柄角度到弹匣的设计、重量与后坐力,心中都有数。
她勾唇一笑,在狼人汉子看好戏的目光里,伸出手,划过了最靠边的那把单动左轮,又绕过造型精致复杂的蒸汽手枪,落在老旧的M7□□上。这一把手感稳重,重心均衡,枪管长度适中,无论是重量还是稳定性都最适合新手。
阿纳鲁看完她挑枪的过程,眼底闪过赞许之意。他微一颔首:“看来你全都记住了。”加茜娅闻声抬头,与他相视而笑。
狼人汉子被这二人连续不断地肉麻攻击,恨不能两脚一蹬原地一蹿,将自己发射离开现场。他一言不发地收好箱子,速速带路去靶道区。
等到了那儿,他就滚蛋,让阿纳鲁自己教她退膛换弹吧!至于瞄准教学?那真是想一下都要自戳双目、连滚带爬的程度。
加茜娅挽着阿纳鲁的手,简直感到真的有些柔情蜜意起来了。从方才在办公室一席谈话开始,她就放开了许多,一路上与阿纳鲁说说笑笑,是前所未有的亲近活泼。
不知是不是跟他混熟了,她忽然开玩笑似的又想逗他,垂下的手腕一抬,枪口就这么半远不远地指着阿纳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