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蔷薇化工厂内,聚集着今晚值班的工人们。
加茜娅站在人堆后头,时不时抹一把面罩上的水迹。暴雨混着泥点到处抽打,声如洪泄,她只能零星捉住几句议论。
“……把这条线砸了,他们就只能重建!”
“比现在强!不停产检修的话,以后还会出更多事……”
“反正怎么都是死……”
加茜娅此行,最主要的目的是找到托马斯。因此她没怎么将这些话放在心上,放眼环视着,试图发现点线索:
这是一个转运化工原料的方形广场,遍地都是铁罐和轨道,四周被高耸的黑钢塔楼包围。有两处塔尖,是最佳狙击位,加茜娅猜测那里布置了射手,择机控场。附近掩体颇多,托马斯不知藏在哪里。
她听到有人在广场中央高呼:“我亲眼所见!请愿信被撕了!我们的伙伴白死了!我们今后也要送死!”
霎时间,哗然一片。许多人开始喊叫怒骂起来。
根据秘密电报,这个煽动纷争的家伙多半就是内鬼;还有一些,或许藏在人群里附和,一时分辨不出。加茜娅踮起脚尖,从众多工帽的缝隙间看到中央围了几个人,看不清面貌,正你拉我扯、争执不休。
她知道,托马斯就躲在某一角落,等着拍下“暴民”砸厂、炸毁生产线、冲击安保的画面,然后附在颠倒黑白的通讯稿上公开发表。
因此,一旦行动开始,就等于自动宣告工人有罪,而卧底的内鬼们会被大法官保释。
事不宜迟,必须先发制人,通过制造混乱来逼出对方的下一步反应!
加茜娅左右观察完毕,立刻俯下身钻向人群侧面。那里有堆成小山的原料罐和集装箱,可作临时掩体。为了不引起狙击手注意,她将自己缩得小小的,猫儿般从沾满泥水的裤腿之间灵巧挤去。
等她在掩体背后藏好,估算好角度和距离,便掏出银小姐,快而准地往广场中央的工人头目脚下射了一枪!
“砰!”枪管内的魔导子弹随雷声迸发,在地面擦出火花。众人反应过来,惊叫推搡着往旁边退。那子弹滚了几圈,魔纹亮起,激起一个小范围爆炸。
加茜娅鼓起全身力量大吼:“骗子!我们被包围了!”
真相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比内鬼更先煽动群众,阻止了砸厂暴乱。
他们的理智线在雷鸣雨水中崩溃,乱叫着蜂拥围堵的、逃窜的,冲突起来乱作一片,将许多罐子和小车撞得乱七八糟、东翻西滚。
又几道雷电打下,全场亮如白昼。加茜娅终于看到,不远处的钢铁建筑内部,一个刺眼的圆点倏忽亮起。
——那是镜头的反光!
这一刹,加茜娅头脑空白;她什么都不顾了,抓着手枪,拔腿就追。
托马斯发现了她,将背在身上的相机往后一甩,抓着二楼栏杆纵身跃出,从露台跳到临近大楼一条悬空管道上,边打滑边半爬半跑地狂奔。
塔顶的狙击手也发现了她,一连串枪响炸开,子弹追着她一路打在铁罐掩体上,叮叮咚咚地弹开;有些火星躲过雨水,点着化工原料桶,“轰——”地爆炸,瞬间火光冲天,肆无忌惮连绵开去……
那一晚,在加茜娅记忆里,只留下腾腾热浪和高悬的耳鸣声。她记不大清自己是怎么躲过集火、追上托马斯的,也许这世上真的有神。
厂区建筑一座挨一座,密密麻麻的管线、金属廊道与传送带勾连相接,头顶是延伸的钢板雨棚,脚下是油污斑斑的作业桥,桁架钢梁、旋转楼梯犬牙交错,使人迷乱得辨不清方位。
加茜娅也怀疑自己忽然生了魔力,怎么就能飞檐走壁、在高速运转的排气扇与幽深通风井之间穿梭自如,却没有留下具体行动的印象?
中间有一段巷道追逐,失了对方踪迹。她留意到泥泞地面,恰有雨水来不及冲刷干净的新鲜鞋印:硬皮鞋尺寸,不是工人穿的胶鞋!她就这么锁定住他,一直追到楼顶,将他逼至某高架仓库的悬崖死角。
此刻天地间奔雷滚滚、水帘无断,远处工厂警报红光闪烁,嘈杂不休。那人猫腰闪躲于堆积的设备之间,断断续续与加茜娅目光相撞。
她停步矮身,藏于数丛钢管旁,靠近警惕张望着的托马斯的背后;随即稳住气息,抖开一方绣花手帕。“银小姐”的枪把在掌心里黏着汗。她由枪管下方开始仔细地裹,每缠一圈都罩住枪口,就像玩游戏前用丝巾蒙住“情人”的眼,只不过这次是消音降噪。
最后,隔开湿滑手感,将帕角绕在指尖,很秀气地勾在扳机上,蓄势待发。
雷雨之下,没人能听见她的枪声。即便是附近点位最灵敏的狙击手,混乱中也很难察觉此地出事。
加茜娅双手交握,瞄准托马斯,俯身慢慢地从钢管后走出来。眼前这家伙简直不像具体的敌人,更像梦中反复追逐的许多人的影子。
“你是谁?”托马斯扶了一下防护面罩,转过来直起腰,显出高瘦身形。大风卷过他的黑色雨衣,在天台之上咣咣作响。
“不重要。我只想,让你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加茜娅脑子里闪过许多句话,都是她以前幻想这个场景时拟设的。可临此关头,她又觉得一片空白,没必要啰嗦太多。
对方听见她的声音后,发出几声闷笑。他仿佛也不怕了,举起手,一步步地朝加茜娅走过来:“是你啊,可怜的小猫咪。你记得吧?听话的孩子才能免遭痛苦。放下枪,我还能替你想想办法,否则你躲不过那些人的清算。”
“别动!”加茜娅手指扣紧扳机。
托马斯不动了,但仍然在笑,喋喋不休:“实话说,杀了我有什么用?我只是一条履行职责的狗,没比你好到哪去……这样的狗你杀不完,谁都有苦衷。况且……我这里还有一些情报呢!合作,怎么样?”
加茜娅沉默不语。
就在这个时候,几步之遥的托马斯猛然暴起,扑上来要抢她的枪!
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世界从这一刻起,寂静无声,连耳鸣都消散了。
许多杂乱的画面、声响、气味和痛感记忆,浪潮般涌入脑海。头皮发麻,心跳炸响,护目镜外的世界晃成黑白残影。
警报灯连片亮起,映红天际。雷声轰鸣、雨水瓢泼,万千光晕在积水的地面上曳动。雨点敲打金属的声响逐渐放大,与加茜娅的意识重新对接上。
视线之中,托马斯体内的魔导子弹“砰”地爆开,将他拦腰炸断,红红黄黄洒落满地。一些腥臭的组织和液体迸溅到加茜娅的身上。
加茜娅瞪大眼睛,摇摆的身子一时定住。托马斯竟还没死,持续发出她听不见的非人嚎叫。所有动作里,她只看到一样:他挣扎着指了下自己的脑袋。
加茜娅替他结束了痛苦。
随后,她噗通跪倒在积水里,身体软得仿佛失去骨头,鼻腔反酸,猛地呕吐,又扬起脖子强迫自己咽回去……一片火辣辣的疼。面罩灌水,视线模糊。泥浆、血污,把她的脚粘死在原地。
没什么的……她用仅存的理智反复告诉自己。
这种事没什么的。眼前这个家伙干过,阿纳鲁干过,拉斐尔也干过,她身边很多人都干过。这就和拆电报机的时候,不小心掉了颗螺丝一样的,没什么的。况且她是正当的。
加茜娅爬到托马斯身边,扒开他的雨衣、检查了他上衣口袋里的湿漉破碎的通讯稿,塞回去任由暴雨继续冲洗。接着,把摄像机扯下来,丢下天台。
她恍恍惚惚地扶着栏杆跑下旋转楼梯,跑出厂区,将头盔和工装外套丢进湍急奔流的河水里。她在暴雨里一路踉跄奔跑,在到达最近的轨道车站前,绕路察看了身后——没有人跟踪她。
晚上十一点半,加茜娅跳上了最后一班蒸汽轨道车。雨水已经冲干净她雨衣和面罩上的血污,只剩下冰冷失温的身躯,缩在窗边瑟瑟发抖。
静音与耳鸣交错的世界,逐渐复苏。
脑海里那些纷乱的记忆碎片,长久控制着她的香腻气息,灼烧的痛觉,深入骨髓的屈辱和叫喊,一时呼啸而过,归于空白,怔忡,模糊了细节。
心底深处,某些蛰伏多年的情绪苏醒了,泪水夺眶而出。
列车驶上高架桥,窗外忽然亮起大片火光。那是黑蔷薇化工厂发生的爆炸。她终究还是没能阻拦最后的惨剧。
然而今日一切,在温暖的列车厢里,都变得虚无,都不真实地远去了。
加茜娅半边脸颊贴在窗玻璃上,偏过眼斜望着。不知怎么,她感到那大火一路烧进自己心里,烧出一个黑窟窿。
她曾幻想过千万遍手刃仇敌的痛快,可真正做了以后才发现,这世界没有什么变化,她的世界也没发生任何改变。或许她心里早有一个空虚的无底洞,再多仇人的血肉都填不满它。
复仇之后,她染过血又痊愈了的伤疤上,并没有开出花来。
她用零散线索交叉了几个具体的点,盯着他们活下去,就像在眼前吊着胡萝卜才能撒开蹄子的犟驴。然而线索越来越宽,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罪魁祸首呢?如托马斯所言,摸不清,杀不完,打不败似的,不知在哪又无处不在。
加茜娅不怕枪响也不怕见血,她怕的是这些事做得再多也无法让自己好受。
转而又想:也许正是为了有活着的念头,才哄骗自己做这些事呢?就像詹姆斯说的那样,绝境里的人总得信点什么,才愿意活下去。
也可能只是怕死,才活着。想不明白。
复仇。没意思,没意思极了。她没有变得愉快起来。
加茜娅抬头望向暗红的天空。初得所愿,前路茫然。
走出车站后,将近午夜。加茜娅在准备收摊的路边小贩那儿买了水果,这次是草莓,边走边吃完了。依旧是酸,但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净。
她失魂落魄、浑浑噩噩地回到别墅,似悲似喜,身心皆疲。
詹姆斯不在。管家愁得团团转,正打算派人出来找她,此刻迎面相见,差点要给她跪下。一众闲仆都扑上来,接外套、端热茶、擦她身上和头发上的水。
“帮我拿酒,多拿一点。”加茜娅对他们说。
“……您至少是坐到沙发上去喝吧。”管家委婉相劝。
加茜娅不听,浑身卸了力气,就这么靠着沙发脚,坐在会客厅地毯上,一瓶接一瓶地给自己灌酒。
她不断出汗,神志飘忽,完全冷静不下来。一闭上眼,满手都是鲜血在往下淌。于是她喝几口,将瓶子倒过来,让酒泼到手上去冲洗。酒水打湿她刚换的衣服,滴滴答答地流下去,浸湿红色地毯,变得更像血的颜色。
所以为什么活着呢?她看着遍地的血,满心绝望。
这个时候,她听见门口又传来不小的动静。
是谁来了?
加茜娅提着酒瓶的长颈,站起身喝,一步一跌地往门口去。
天地急剧旋转。
哦,别墅的主人回来了,而且和她一样醉醺醺的,被仆人扶着,很狼狈。
她推搡着摇晃着,仿佛那灯偶之中挣扎乱撞的蛾子,摸不清方向,一撞撞在他胸膛上,好像寻得了生路,莫名其妙,喜笑颜开。
阿纳鲁低头,下意识地张臂揽住她。
可加茜娅就那么任性地往后倾倒,直到他也不得不弯腰接着她。她没力气似的抬了一点手,搭上他肩膀,目光迷离,毫无征兆地挺腰向他吻去,手脚身体如蛛网般缠住他,忙而又乱地祈求慰藉。
她不懂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会疯掉。她记得他是和她一样的人。他也该懂的,对吧?这种空荡荡的感觉。
加茜娅一边接吻,一边抚摸他的脸,无比动情地想:也许去做点事,会不那么空虚?虽然她以往也并不觉得那是什么好事。不好不坏吧。
于是她拉住他,好像拉住救命稻草陪自己沉到水底去。
奇异的是,面前同样满身酒气的人,这次没有再拒绝。
——甚至和她一样的急,一样的沉迷;辗转相贴,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