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好的儿子呀!那么孝顺、上进,将来可是要做大官的啊!天杀的,要不是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留不住大爷,他何至于跑出去跟男人偷腥,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卢夫人哭天喊地,一会哭儿子命苦,哭天妒英才,一会把气撒到卢子固妻妾身上,连妻妾们哭得不够伤心都要臭骂一顿。几个体弱的女人已经晕过去几回了,偏偏卢夫人还不让人搀扶,硬等着她们自己醒过来。
如此折磨下,灵堂里的哀嚎更加凄厉了。只是不知几分是哭灵堂里的死人,还是哭灵堂里活着的自己。
被哭声环绕,卢岐听得心烦,想要大骂几句抒发心中的郁气,却又念及老太爷在场,只能叫下人去劝卢夫人。
可卢夫人哪肯听,哭得更撕心裂肺,灵堂里更吵得如一锅粥。
卢刺史稳坐于旁,浑浊的瞳孔一一扫视过众人,神色里没有悲痛和厌烦,一派的稳重作风。他闭了闭眼,稳如泰山道:
“你说那人叫江蝉?”卢刺史年老,声音也透着一股生命之末的沉重,但是语气隐隐有一股锐利,让人不敢在其面前造次。
“是。”
“那就让他去查吧。”
“父亲……”
卢刺史树皮似的手一挥,制止了卢岐接下来的话,不容置喙道:“你不知道他师父是谁,自然也不知道他是谁。五毒谷出来的人,不会盯上子固的命。”他孙子的德行他再清楚不过。
看似烈火烹油花团锦簇的卢府表面欣欣向荣,可是看几个子孙就可看出这锦绣如烟,待他一死,这些只知道养娈童美女的孙儿就会倒的倒散的散,他们卢府衰落的命运实在是可以预见。雪霁的弟子绝不会为了这种纨绔子弟出剑,除非是卢子固做了什么触及对方底线的事情。可就算是后者,对方也绝不会矢口否认。
“子固可怜啊……”卢岐到底是卢子固亲生父亲,老泪横流,满脸的皱纹挤满了泪水。
卢刺史也想安慰儿子几句,可是他太老了,心中装着的事情也太多。说到底,卢子固也不过只是他众多孙子中的一个,卢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卢刺史顾不过来。他只能在活着的这些时日做好他该做的事。
“等仵作来了,就请他来验尸吧。”卢刺史起身,慢慢踱步而出,将一众哭声抛在身后。
……
“妩花巷。”洛成玉掀开帷帽,细细打量起这条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巷子来。
才春三月,料峭春寒还没褪去,也不知他们哪里搞来的诸多色彩鲜艳的花朵装点在巷子周围,迎风招展,漂亮极了,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馨香。
待洛成玉与江蝉走近才发现这花是各色布料做成的栩栩如真的假花,香味是香膏涂抹在上面散发出来的。那做花的人手艺一定妙极了,才能以假乱真,即使是不在鲜花盛放的季节也能营造出醉人的情调。
“原来这地方竟看起来颇有些风雅吗?”洛成玉第一次来到青楼楚馆烟花巷柳的玩乐之地,不免新奇,主动去打量柱子上名人亲题的艳诗来,口中默念道:“娇郎酥腿开……”
一人突然上前几步,挡在艳诗前,轻咳道:“我们先去找那位香香公子探探口风。”江蝉把那几个字挡得严严实实的。
充满好奇心的洛成玉没看完整首诗,心底有些遗憾,但又不好意思明说,只能点点头,“好吧。”
江蝉跟在身后,听出洛成玉语气里的失落,便道:“你第一次来,所以觉得这里处处新鲜,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雅,可这实在是一种错觉。”江蝉语气里流露出些许不屑,“这光鲜的每一处角落下莫不是藏污纳垢,以你的个性,若了解了,吐个三天三夜都算轻的。”
“啊?”听江蝉这么说,走在前面的洛成玉连忙惊疑地回过身。
昨夜江蝉从卢府归来,同她讲了卢子固之死与金盏被冤,说到要探明真相,洛成玉率先精神了起来,缠着江蝉带她破案。江蝉本不想让她涉足妩花巷这些三教九流之地,却被缠得无法,只能松口带她来。
洛成玉没见到卢子固的死状,也没目睹江蝉夜闯卢府的惊险,只是听说这小说里才有的查案情节出现在自己生活里,当即大为震动,恨不得大施一番拳脚来给平静的生活找点新鲜。
江蝉被迫停下自己的脚步。二人正在上楼梯,这使得他不得不仰视着走在前面的洛成玉。
只见对方那双灵动的凤眼转啊转,最后定格在他的脸上。
他脸上有什么吗?
犹不知洛成玉此举的江蝉胡思乱想,直到洛成玉试探着开口:“听起来……你好像对这地方很熟悉的样子?”洛成玉睫毛随着眼珠一会向下扇,一会向上飘,如同她七上八下的心。
原来江蝉竟是个青楼楚馆的常客吗?他是不是也像卢子固一样有好多个相好,男男女女的都有……洛成玉思绪忍不住想到好远,比如当视线落到江蝉淡粉色的薄唇时,她会想他亲过多少人,神态又是怎么样的?会想小说里那样,情动之时,用他那双有力的手去攥紧对方的肩膀、手腕、小腿……
“走镖的时候不免听其他人提起这种地方。”江蝉不解洛成玉忽如其来的莫名情绪,但还是很快地解释。
镖队多是五大三粗的壮男人,雇主也多是富商巨贾,这些人凑到一起,不免三句离不开女人。这些女人绝不会是他们的妻子,口中的故事也大多蒙着一层香艳的外皮,但实际故事里的女人们却很可怜。她们好像一具艳骨,没有灵魂与思想,只是被人利用完就抛弃的一滩肉。运气好的可以嫁给那些男人当小妾,运气不好的继续重复之前的日子,直到这滩肉上生了疮,烂入骨髓,被人随意处理了。
江蝉有时忍不住想,他们与嗜血爱杀的阿刀有什么区别吗?实际上他们杀掉的人还少吗?
可是转念一想,他自己杀的人也不算少。
于是自嘲一笑,继续向危险的远方前进。
“我自己没去过这种地方。”江蝉不知怎么的,末了又补一句,想给洛成玉证明什么似的。
洛成玉选择相信,放下撩起的面纱,“这样啊。”她似乎笑了笑,很轻快又很飘渺。
三百两,是见到香香公子的前提。
卢家为了追凶不惜钱财,于是江蝉出手很阔绰。只点香香一个头牌,期间不许人打扰。
“这位公子。”男子身形苗条,腰肢细软,说话跟烟一样轻柔,慢慢从骏马奔腾的屏风后踱步而出,一双勾人的眼睛流转在江蝉身上,全然忽视了一同入座的洛成玉,“听妈妈说您是特意来找我的。”男子迈步子很小,一段不长的距离,他走了好一会。
“咳咳。”自觉尴尬的洛成玉埋头去打量屋内的各色器具,尽管心底对这位香香公子十分好奇,但是又怕自己盯久了被对方察觉看过来。她可不想同他对上眼神,因为她下意识觉得对方柔媚的眼睛虽然美极了,却让人极度的不舒服。
视线落处是奢靡的器物——精美的琉璃瓶用来插花、硕大的珍珠从梳妆台滑落到地上、殷红的罗裙上细密的苏绣被撕扯坏……靡废至极。其中一样最值钱的便数这道骏马奔驰黄花梨木屏风,看起来应是出自水墨画第一人兰州野先生之手,当年乃是兰家献给洛氏皇帝四十岁大寿的生辰礼,后来被皇帝赐回给了兰州野之孙,不想经年过后,流落至此。
洛成玉见是旧物,不禁心生感慨,又见江蝉和香香公子正在你来我这的言语交锋,没注意到她,于是她伸出手,准备出摸一摸这道价值连城的屏风,看一看它到底是不是真迹。
不想,她指尖快要触摸到屏风的时候,手腕突然被拉住。
“别碰。”江蝉动作极快,几乎是瞬间就跨过一个房间的距离,来到了洛成玉身边。
“啊……”洛成玉一惊。
他怎么反应这样快?倒好像一直注意着她似的。
方才她明明侧眼去看了,江蝉沉着脸说话,根本没分给她一个眼神。
“怎么了?”香香公子掩唇,神色从一开始的惊讶变为调笑,只是笑不达眼底,眯起的眼睛没有一点暖意,只有无尽的妩媚和一点令人不适的嘲弄。
从妈妈说今天有对出手大方的男女找上门开始,香香就觉得对方来意或许不善,如今又见了江蝉的武功和提防,心中更是警惕。
香香轻轻上前几步,一股浓郁的花香逼近,“姑娘是在疑惑为什么他不让你碰这屏风吗?”香香终于肯把眼神分给洛成玉了。
洛成玉先是看了看江蝉,见他并不阻止她出声,便好奇道:“为什么?”
香香挑眉,把唇边的衣袖放下,露出一个天真无邪到近乎残忍的微笑:“因为他觉得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