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芝没走过去,在心里想另一件事:虽然我不反对他去菱洲,但我也因他去菱洲饱受折磨。
吃这么大的亏,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笑脸相迎。
陆宜洲主动走过去,“祖母命我来看看你,还给你带了礼物。”
来跑腿的。
在长辈跟前装乖孙。
虞兰芝佯装识大体道:“我又不是古板的人,你有公务在身,没必要事必躬亲,心意我先领了,以后遣个人过来便是。”
陆宜洲的唇棱角分明,轻抿时有种孩子气的固执,听完她的话,笑道:“好。”
“这个,给你。”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琉璃瓶,通身流光熠熠,漂亮极了,“西域的玫瑰露。”
玫瑰露贵重,但在虞兰芝眼里并不算稀罕物,令她诧异的是琉璃瓶。
怎么有人用这么好看的瓶子装玫瑰露?
她有些迟疑,正在斟酌措辞,却听他轻声道:“祖母赠你的,家里的女孩子都有。”
琉璃瓶却是他收藏许久的珍宝。
长者赐不可辞。推脱可就显得不知敬重了。
“多谢。”虞兰芝不敢有二话,双手捧接,“还请代我向老夫人问安,我改日登门给她老人家磕头请安。”
她的眼亮晶晶的,显然爱极了这只花哨的琉璃瓶。
陆宜洲嘴角微扬,“恭喜啊,如愿以偿,虞相出手就没我插手的机会了。”
当上斋娘的她看起来很神气。
“要是被你解决,你该不会真让我磕头吧?”
“你非要磕也不是不行。”
虞兰芝想早些回家吃秋蝉做的果脯,懒得同他磕牙,便笑道:“你早些回吧,我也要去念书,先走一步。”
拢共说不到十句话,就要走?
“我说,你念什么书啊?”陆宜洲问。
“说了你也不懂,《太常寺要录》。”
比他脸皮都厚的书。
“谁说我不懂,我能给你一个字不错背出来信不信?”陆宜洲眼睛直视着她。
虞兰芝还能说啥,给他竖个拇指,“厉害。”
陆宜洲望着她急匆匆的背影站了片刻,悻悻转过身子,天不亮又踏上回菱洲的路。
随从周鸣两眼金星乱晃。
公子把大皇子赏的五日休沐全用来赶路,人家小娘子连杯茶也没请他喝。
当初何必非要来菱洲!
这日仁尚门的“相会”不出意外又落进有心人眼中。
倒也不怪陆宜洲高调,他的长相无论如何都低调不起的,非要蒙头盖脸,怕不等靠近皇城大门就被巡逻的金吾卫当嫌犯拿下。
廿三上衙,虞兰芝发现庑廊下立着两名斋娘,正时不时用余光偷偷瞄她。
二人尚不知虞兰芝听觉异于常人,窃窃私语全钻进她耳中。
“原来那位郎君便是陆宜洲,生得可真好看!”
“据说他在菱洲,莫非是专程回来探望芝娘的?”
“哇,那两人岂不是蜜里调油。”
虞兰芝被“蜜里调油”震得浑身一凛,皱着眉快步钻进廨所。
未料两人聊着天儿也跟进来,同她们前后脚出现的还有教引嬷嬷,老人家冷着脸一步迈进门槛,四下噤声。
斋娘主要是在大祭随侍皇后,然而大祭不常有,尤其是皇后参与的,使得她们相当清闲。
可有些人还不是清闲的时候。
特指以门荫进郊社署的六位斋娘。
门荫意味着未经考试,必然一行祭祀典籍也背不出。
“皇后有旨,从今儿起,各位务必熟读典籍,掌握所有礼仪,每三个月考核一次,三次不合格者取消祭祀随行资格。”教引嬷嬷神情肃然,犀利目光扫向众人,“你们休沐天数本就比旁人多,差事又少,再不趁机拾遗补阙,等将来进宫拜见皇后出丑,可就为时已晚。望各位好自为之。”
原来凭借门荫并不能万事大吉,该吃的苦一口也不能少,不过早晚之差而已。
以梁太师孙女梁萱儿为首的六名斋娘,面色当场灰败。
直至下衙,梁萱儿还未从阴霾中走出,没想到有个声音喊住她,不是旁人竟是虞相的孙女儿虞兰芝。
她呆呆望着虞兰芝。
虞兰芝却大大方方走向她,递上一本厚厚的书册,正是祭祀典籍,“硬记的话极难留下印象。我阿爹便逐字逐句为我讲解,内容挺有趣的,还涵盖不少典故,我一一做了注释,背诵起来特别方便,你也试试看。”
自从阿娘背地里说:虞兰芝只是想做你三嫂才刻意接近你。梁萱儿已渐渐疏远了面前的人。
“你,为何要帮我?”她问。
“我曾蒙受序公子大恩,他不图回报,我却不能忘本,帮不了他什么帮他亲妹妹也一样。”虞兰芝坦然道,“举手之劳,还望萱娘笑纳。”
梁萱儿接过虞兰芝递来的典籍,淡淡道:“谢了。”
虞兰芝抿笑。
关于三嫂人选,梁萱儿没啥意见,哥哥满意就成。
璃娘也好,芝娘也罢,无所谓。
之所以远离芝娘仅仅因为哥哥选了璃娘,那梁萱儿就不想让任何人再通过自己接近哥哥。
不过芝娘送的书真的很有用,背诵起来事半功倍,免去不少痛苦。
休沐在家时,她就在哥哥书房附近的竹林乘凉,眼睛盯着书页,眼皮却开始打架。
梁元序弯身打量她看的书,“虞五娘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梁萱儿警惕地瞅着哥哥。
“唔,我认得她的字。”
“哦?”
“比你写的还要难看。”
梁萱儿噗嗤一声就笑了,可算是有个人给她兜底。
梁元序负手缓缓弯唇。
同其乐融融的梁家形成鲜明对比的莫过于宋家。
自从宋夫人言语傲慢得罪梁夫人,就饱受婆母排揎,吃尽挂落,更难受的是自己也后悔。
宋音璃叹息,起身洗帕子拧干水,为母亲擦脸。
“阿娘,我都不难过,您莫要再自责,拒便拒了,大瑭的好男儿又不止梁家一个。”她无所谓道。
爱慕她的男子何其多,梁元序并不算特殊,硬说特殊也就是才貌家世,可他们的底色都一样,若她舍去这张脸,又有几人还会在乎她?
女儿越懂事,宋夫人就越心酸,咬牙切齿道:“恨只恨陆家欺人太甚!说什么游园会只是走个过场,到头来却选择你表妹,拿我们宋家当猴耍呢。”
但凡芝娘是洛京排的上号的美人,宋夫人也就自认倒霉,可她资质平平,据说还不好生养。
这就很意难平!
宋夫人食难下咽,思及二房曾想攀附梁家,被梁夫人当场撂脸色,活该。
所以,陆老夫人到底看上了芝娘什么……
“陆家亲事是由老夫人做主,阿娘可千万别再拿错主意,更不能记恨陆大夫人和陆宜洲,还有芝表妹也是无辜的。”宋音璃肃然道。
宋夫人不情不愿道:“我省得。”
虞兰芝渐渐适应了斋娘的上衙节奏,每三日休两日,委实轻松,可她不敢懈怠。
斋娘一旦成亲立刻失去官职。
想要长期任职就得在成亲前升上去,至少得是个掌固。
女郎没法科举,想做官唯有进宫或参加所属衙门的考核,难度并不低,对本身就不擅长念书的虞兰芝而言就更难了。
她没日没夜苦读,才勉强跟上。
作为当年的一甲探花,虞侍郎也很着急。
闺女在读书这块确实没有天分。
七月底的天热腾腾。
四娘虞兰琼的脾气却比炎夏更火辣,自从解除禁足,一照面必定同虞兰芝拌嘴。
来回就那句:抢姐妹的好处,活该守活寡,陆宜洲再也不会回洛京。
寡不寡的虞兰芝都不痛不痒,她阿娘也没多着急,真不知琼娘有什么好激动的。
“我要是你就去背会儿书,没准明年还有机会参加考试。”虞兰芝建议。
倘若不能和深爱的人在一起,那么跟谁成亲不算守活寡?
这个道理,傻琼娘定然不懂。
休沐这日,虞兰芝把书一扔,翻过身动也不动,小小的身子蜷在罗汉床上。
春樱叹口气,拾起扇儿轻轻为她打着。
当五娘想念序公子的时候就会闷闷不乐。
不意烦心的事还不止一件。
八月初五那日,芭蕉捧来一大碗鲜荔枝。
她是虞二夫人的贴身婢女,虞兰芝房中的小丫头见着她都客客气气,以姐姐称呼。
“夫人差奴婢给您送荔枝,冰镇过的,又凉又甜。”芭蕉对虞兰芝福一福身,将碗递给春樱。
这可是稀罕物,贵是其次,关键难买。
“好大一碗,阿娘在哪儿买的?”虞兰芝看见好吃的,打起精神。
果肉饱满,清甜多汁,核小如豆。
“是洲公子的心意。”芭蕉笑道。
“他不是在菱洲?”
“早就回来啦,昨儿还陪老爷喝茶下棋,听说不走了。”
调回洛京,正中虞侍郎的心结,翁婿俩可不就和好了。
虞兰芝仰面躺回罗汉床,一动不动。
没过两日,虞老夫人命虞兰芝邀陆宜洲喝茶。
虞兰芝领命,却还要被骂“榆木疙瘩”。
虞老夫人失望透顶,直骂她就是个陀螺,抽一下动一动,不抽不动,连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上心。
直把虞兰芝骂哭了,才在虞大夫人的劝说下放她离开。
陆宜洲收到帖子,次日一早就登门。
两人在虞府最好的荷香水榭对坐,默不作声。
虞老夫人安排田妈妈从旁伺候,这位妈妈就竖起耳朵立在茶室竹帘外。
初秋的晨光洒金,荷塘碧绿,粉荷点点。
红泥小炉上的银壶嗡嗡作响,虞兰芝泡茶功夫尚可,这又是家里最好的乌龙茶,用沸水高冲低斟,瞬间就激发出满室醇厚的香气。
好香,她泡茶时认真的模样还挺好看。
“芝娘,我以后就留在洛京,哪也不去。”陆宜洲急于澄清。
“洛京,挺好的。”她心不在焉分着茶。
“嗯。”
如今他已经是从四品的职事官,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至少能为妻子挣一个三品往上的诰命。
陆宜洲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