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簇新的白色墙面上浮雕精美,法式窗户前悬挂着一层黄色纱幔,内侧的蓝色遮光帘被束起。

阳光透过纱帘,照射在木质沙发上。

裹着白头巾、身材壮硕的嬷嬷,几乎是飞一样的从红木楼梯上窜下来——她很忙,这座大房子里的所有事情几乎都要经由她的手,家里的小姐也由她管教。

所以这几天训斥艾琳最多的也是她。

“艾琳,你自己看看你补的这衣角,漏针翘边,我就没见过比你手艺还差的好姑娘,瞧瞧你妹妹,多好的手艺。”

艾琳头都懒得抬,手指挥舞的越发麻利,落下一串歪歪扭扭的粗陋针脚。

嬷嬷喋喋不休的训斥声再次响起,语调尖利到如同荆棘,狠狠刺入艾琳本就紧绷的神经,少女捏着针线的手指蓦然收紧。

“哼”,幸灾乐祸的嗤笑声自对面响起。

艾琳冷声道:“既然莉莉手艺这么好,那把这些都补了吧。”

她干脆利落的把手上的活计甩在低矮藤桌上,说出的话更是呛人的紧。

顿时气的坐她对面的女孩脸涨的通红,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怒气冲冲瞪了眼艾琳,尖声道:

“嬷嬷,你看看她!”

自从她穿越过来莉莉就是这样,只要有人在,事事都要跟她争个高低。

爱争争去,她不奉陪了。

硬柿子软柿子都不如她这个烂柿子——谁捏谁一手脏水。

艾琳腿一翘头一歪,摊在沙发上,摆烂摆的彻底。

干什么干,她都要跑了,谁爱干谁干去,反正她不干。

八天前她穿着睡衣拖鞋下楼买饭,一辆豪车失控,直直朝着她站的地方冲过来,下一秒就能把她撞飞。

艾琳吓得腿软,被惊叫声和刺眼前灯吓到紧闭双眼,想象中的剧痛却没传来,再一睁眼,就到了这个阿拉巴马州的小种植园。

自从她穿越过来已经有八天了,这八天里她睁眼就是穿束腰、补衣裳、做饭、打扫卫生。

还不能吃饱,饭桌上多夹一口肉都要被嬷嬷指责。

倒也不是粮食不够,只是这个时代对女人极为苛刻。

吃饭不能吃太多,要显得自己胃口很小;胆子也不能大,最好一出事就挂着泪珠缩在男人身后;更不能有见识,要时刻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崇拜的看着高谈阔论的男人就好。

而结婚之后就更糟心了,女人们都是一个接一个的生,一家里有七八个孩子都是常态,生到生不出来为止。

甚至刚生产完就得管家里大大小小的琐事,就跟原身妈妈现在一样,一手摇着摇篮,另一只手握着账簿。

艾琳脸色差到极点,前几天她听到原身兄弟在饭桌上讨论战局,才意识到一个更为重要的事情。

现在是1860年4月,距离南北战争爆发不足一年,战争一旦爆发,南方这种只产出棉花,物资全靠买卖的城市估计连饭都吃不上。

她家是阿拉巴马州棉花产区的种植园,经营着一片不小的棉花地,有二十个黑奴,日子过的尚可,但绝对谈不上富裕,庄园要留给长子,女孩们则要早早出嫁。

原身才16岁,她父亲就已经在和男方商量婚礼细节,男方家想早结婚生孩子,至少打仗前得给家里留个种。

好端端的怎么让她穿越到这个时代了。

艾琳用力闭了闭眼,越发坚定了要逃跑的决心。

往哪里逃她倒是有些想法,但怎么逃、逃走后如何不被抓住,这才是大问题。

尤其是怎么逃,在这个时代,未婚白人女性单独出门简直是难上加难。

女孩们出门必须有男性亲属或者值得信赖的仆人陪同,独自出门是一种放荡的行为,很容易引起当地人注意,打草惊蛇。

穿男装也不可行,她身材丰满,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

最好的办法是扮成黑人女仆混上商船,莫比尔是港口城市,她只要能混上船,多折腾几趟就能到罗切斯特——这里女权运动活跃,女性地位高。

但黑人女性地位极低,她甚至有可能在还没能逃出阿拉巴马州时就被当做逃奴抓起来贩卖,当地有“逃奴巡逻队”,专门从事这种事情。

被抓起来后发现她是个白女,艾琳呼吸一滞,压根不敢想自己会遭遇什么样的悲惨后果。

就算没被抓住,扮作黑人也会面临买不到船票的问题——种族隔离严重,黑人不被允许使用白人的交通工具。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艾琳眼前一黑,恨不得一刀戳死自己,指不定死了就能穿回去了,她毕业论文刚刚见刊还没拿到报销的版面费……

算了,万一穿回去就被车撞飞,那还不如活在这个年代。

老天给了她第二条命,她怎么着都得好好活一场。

更何况她现在正处于所谓的“镀金时代”——这可是经济迅速增长,有能力就能发财的时代。

“既然你不想缝补衣裳,你就去帮忙做饭吧,今天中午我们好好办一场宴会”,原身父亲约翰低沉的声音响起,语调愉悦,说完急匆匆站在门外盯着村口,翘首以盼着什么一样。

约翰罕见的穿了一身裁剪良好的深色及膝礼服外套,搭配着丝绸马甲、同色系领带,甚至还戴了圆顶礼帽。

还是头一次见到约翰穿的这么庄重,是要来什么很重要的人了吗?

艾琳有些疑惑,切土豆时特意站在厨房窗户前,瞄着外面。

不一会,红褐色灰尘高高扬起,两辆马车停在了她家门口,一辆上坐着人,另一辆上是一个盖着黑布的硕大笼子。

四个黑奴抬轿子似的扛起笼子,约翰拘谨的弓着腰,摘下帽子放在胸口,和马车上的人说着什么。

艾琳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从他的动作就能看出,那人地位远比约翰高。

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大概的身型,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深棕色西装。

那人都没下车,只是和约翰说了几句话,没一会,侍从甩了下手里的马鞭,马儿嘶鸣一声,车子跟来时一样匆匆离去。

而约翰带着黑奴,兴高采烈地往棉花库房的方向走。

仓库有两层,一楼放着还没运出去的棉花,二楼则是阴暗狭窄的阁楼,艾琳在里面取过东西,她至今都清晰记着拿起箩筐时,老鼠从她脚背上跑过去。

轻盈、冰凉,长长尾巴扫过时带起一阵战栗和酥麻,一回忆起那种触感,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几个人一边走,约翰一边咧着嘴说笑,一副高兴极了的样子,满面红光。

这是什么值大钱的东西吗?她穿过来这么几天,第一次见到约翰如此高兴。

艾琳心头微动,逃跑这件事里,钱是重中之重,如果这是什么值钱物件的话……

她侧过身,站在窗户的视线死角处,仔仔细细的瞧着笼子。

笼子的长宽高大约是一米五,罩着黑布,可能是某种畏光的大件货,难不成是油画或者实木家具、丝绸?

那也不该用笼子装。

或者是动物?不对,是个活物总得发出点声响,可笼子里静的出奇。

艾琳静静思忖到。

忽然,只见一只苍白染血的手,悄然从黑布空隙里探出,死死攥着笼子最下方的横梁,指缝溢出鲜血,淅淅沥沥洒在地面上。

原主父亲骂了句脏话,抽出挂在腰上的马鞭,挥舞着抽了下去。

鞭子撕裂空气,黑奴们肉眼可见的瑟缩起身体,鞭梢撞上皮肉,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只手吃痛,猛地缩了回去,只在笼底边缘处留下个被血液浸染的红黑印记。

艾琳头皮发麻,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淋下,惊的她心神俱裂,都快要拿不稳手里的刀。

那笼子里是个活生生的人。

艾琳呼吸一滞,再一次清晰的认识到现实。

这不是追求平等的21世纪,在这里,人也属于商品交易的一员。

——她也是

女人甚至因能生育,价格都要高昂许多。

就像是母羊就要比公羊更值钱一样。

艾琳胸口剧烈起伏,束在腰间的鲸骨腰带勒越发紧,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心脏跳的极快,几乎要冲破胸衣。

眼前一阵阵发着黑,艾琳扶着柜台,掏出兜里的鼻盐用力吸了一口,眩晕感稍微退了些。

能不难受吗?她现在的腰围硬生生被勒到了二十一英寸,53厘米!

她上辈子饿到营养不良的时候也没有53的腰围。

再不跑她就得脊柱侧弯了,毕竟这可不是原主的身体,这是她自己的身子!

她可没有从小被束腰。

说来也很神奇,艾琳本以为自己是魂穿,毕竟她醒过来时身上穿着当地服饰,正在自己屋子里缝补衣裳。

直到她发现自己手臂上的水痘疤痕、腰上和脖颈后的纹身时,她才意识到这是她的身体。

幸好原主和她长得一模一样,身高体重分毫不差,原主的家人都没认出来。

当然,也可能是过去的日子里压根没人在意原主是什么样的人。

多子女家庭的老二总是这种待遇。

炊烟高高飘起,烧烤坑上架着的烤肉表层溢出油脂,被火舌舔舐后散发出馥郁香气。

铺着台布的餐桌被摆在紧挨着仓库的左手边,仆人端着银质餐盘匆匆穿梭于厨房和餐桌之间。

侍女穿着宽大的印花布裙,忙着摆弄餐桌。

长廊上拥满了各色裙摆,堆叠在一起,伴随着女孩们的娇笑声——只有没结婚的女孩才能穿颜色艳丽的长裙,嫁人之后,等待她们的就是各种深色衣裙了。

客人们渐渐多起来,蒂娜夫人带着年岁尚小的两个孩子回到客厅,把院子里最适合聊天的树荫留给男人们。

“我们可不愿意跟他们在一块,男人们可吵死了”,蒂娜造作的跟早来的几位夫人抱怨道,仿佛这是甜蜜的烦恼。

这个点来的都是比较亲近的熟人,几个男人跷着二郎腿围坐一团,大肆抨击北方士兵。

“要我说,一个南方兵,就能杀死一打子北方佬”,举着酒杯的约翰大声嚷嚷道,他穿着高帮靴子,宽松的亚麻布上衣都遮不住他肥硕的肚腩。

笑死,用什么打,用你们从英国进口的单发前膛枪打人家的连发枪?

子弹还没换完就先被突突了。

没铁没战舰,拿什么跟人家打,靠一口傲气?

好笑——

艾琳背过身悄无声息的翻了个白眼,在一众穿着带裙环长裙、正娇笑着的年轻小姐们中间显得格外不同。

清晰可见的轻蔑神情引来阁楼上男人的注意。

“艾琳,你穿这颜色真难看”,公鸭嗓男声响起,“我上次不就跟你说了,我不喜欢你穿绿色,你今天怎么还穿。”

艾琳面无表情的垂头看了眼自己的浅绿色棉布长裙,接着抬头盯着她便宜未婚夫青蛙似的突出双眼,

“那你送我条新的,你喜欢什么颜色送我什么颜色,我要丝绸的,有层叠荷叶边和手工蕾丝那种,最好再有点珍珠。”

她说的这些都是高端宴会裙的标配,这一条裙子就得五百到一千美元,几乎是她未婚夫家这种中等规模种植园年收益的十分之一左右。

“妈妈!”男生一愣,语气又羞又恼。

矫健的琳达夫人雄鹰般抓起自己儿子护在身后,“艾琳小姐,向还未成婚的未婚夫要礼物的可不是好人家女孩的做法。”

“是吗?”艾琳偏过头,语气困惑,“那已经快二十岁了还躲在妈妈身后就是好男人了吗?”

青蛙用力探出头呱呱叫道:“我是你丈夫,你怎么跟我说话呢。”

“别叫”,艾琳粲然一笑,露出整齐的八颗牙齿,“我还不是你的新——娘——”

最后两个字被刻意拉长声线,男孩宽大的脸涨成猪肝色。

话音一落,艾琳转身沿着台阶大步往餐桌走。

“你去哪儿?”

艾琳头也不回,语气快意,“问你妈妈吧,她什么都知道。”

爽!

艾琳愉快的扬起唇角,这是她穿过来这几天里,说的最畅快的两句话。

反正她马上要就跑了,还忍什么忍,万一气出乳腺结节了,这个时代可不好治。

“你怎么能那样子跟乔说话,他可是你未来的丈夫,你也太没礼数了”,莉莉愤愤的嘟囔道:“乔可是独子,他们家那么大的家业以后都是他的,嫁给他是你的福气。”

烤肉鲜嫩,浇着卤汁,艾琳切着手里的烤肉,漫不经心道:“你想要他?那我让给你,以后他就是你丈夫。”

莉莉脸一红,又嫌恶的皱起眉头,用帕子掩住唇角,“你吃饭的样子也太粗鲁了,你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了吗?”

艾琳放下刀叉,打量着眼前的莉莉,穿过来的这几天里,莉莉一直都在在针对她、贬低她,试图事事都要压她一头。

而她们的母亲从来不平衡她女儿之间的矛盾,甚至乐于看到这种矛盾发生。

比如现在。

艾琳瞄了一眼坐在餐桌尽头的原身母亲,女人貌似正言笑晏晏的和别家夫人聊天,实则眼神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两个女儿,甚至闪烁着期待的神色。

在后院被捆久了,女人的眼里就只剩下这种争鲜斗艳的事情了吗?

喉间仿佛哽了块硬物,她心头涌上一堆不吐不快的道理,但到嘴边后,却只剩下简短的几句话。

艾琳扯了扯唇角,放下刀叉,指着餐桌那头的男人们道:

“你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男人们在讨论南北局势,枪支、工厂、革命,全是陌生的词汇,莉莉一愣,

“那都是跟女人无关的事情,我不需要听懂。”

“他们在聊战争,马上就要爆发的战争”,艾琳手指蜷起敲了敲桌子,“战争会影响到每个人的生活,凭什么和女人无关?”

莉莉下意识接话,“上帝分了工,男人和女人都有自己该干的事情。”

“那子弹打到你身上了,扫把会护着你吗?还是说”,艾琳遥遥望着肚子撞在一起的男人们,露出一个令莉莉心惊的微笑。

缓慢而清晰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艾琳依靠着树干,眼里闪烁着勃勃野心,亮的惊人,

“你指望着那种喝酒喝的肚子比怀孕还大、出事了躲在妈妈身后的男人们能保护你?”

“别做梦了宝贝,他们跑起来还没你快呢。”

“还想打赢仗?除了奴役黑人和吹牛皮,他们还会什么?没枪没船没铁,靠什么打,真是笑话。”

语气里是毫不遮掩的对男人的嘲讽,一点不像个种植园主家的乖小姐,叛逆极了,好像骨子里满是逆反的基因。

……

利奥半趴在低矮的阁楼窗户前,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脸色显得极为苍白,灰蓝色瞳孔隐在暗处,透着冷漠的无机质感。

真奇怪,这种家庭、这个年纪的女孩,脑子里应该只有男人、家务和新裙子。

而她不但比大多数人了解如今的南方局势,而且能极为清楚的看到男人的愚蠢之处。

古怪的女孩。

一道极为冷淡的视线自上而下,落在了艾琳身上,看的她不自在极了,却又找不到这眼神的源头。

周围没人看她,而身旁唯一的人——莉莉,还正发着愣。

艾琳不动声色的环顾了圈四周,远处的男人聚成一堆,小姐们使出浑身解数吸引男人,没人在意餐桌旁、在社交场合向来沉默的她。

有人正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死死盯着她,未知的恐惧使得她心跳声越来越快,冷汗渗出,濡湿贴身衣物。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阴暗阁楼中,黑瘦老鼠嗖一下跑过脚面。

当神经将触感传给迟钝大脑时,已经有不知道多少只老鼠从你脚面上飞驰而过。

可怕的不是未知,而是迟来的后知后觉。

到底是谁再看她?

艾琳巧妙的挪了下位置,站在餐桌另一侧,高大的林木遮住些许她的身影,可她还是觉得有人在打量着她,连露在外的肌肤都隐隐有些灼烫。

这个角度只有那个位置能从上面看到她!

艾琳猛地抬起头,眼神直直射向阁楼狭小的窗户。

窗户角落闪过一道白痕,那只拽着笼子、沾着斑斑血迹的大手涌入她脑海。

是那个笼子里的人吗?

可他不是被关在笼子里吗?难不成他被放出来了?

艾琳盯着阁楼窗户,如同盯着自阴暗中窥视她的双眼,心头的疑云越翻越大。

直到宴会结束,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艾琳还在想这件事,原主父亲喝酒喝的酩酊大醉,躺在沙发上胡乱嚷嚷着些蠢话。

“艾琳,扶你爸爸去床上”,女主人指挥着仆人收拾桌子,一边命令艾琳。

约翰浑身散发着难闻的酒气,嘴一张喷出一股热腾腾的臭气,艾琳皱着眉头,总算明白为什么莉莉一早就躲进了厨房。

“咱家要发大财了,嗝——”把艾琳当拐杖撑着的矮胖男人醉醺醺地炫耀道:“你爸爸我弄到了个大买卖,哈——就那个笼子,里面装的可是十万块,能买到四十个奴隶或者一个新种植园。”

“英国佬的小崽子真他妈值钱”,约翰先是畅快的大笑,随后猛然压低嗓音,“捏死这只小蚂蚁,我就是十里八乡的大户。”

“真他妈谢谢那个叫Leo的小崽,和他该死的有钱哥哥。”

“等你下周出嫁的时候,爸爸要好好的给你办一场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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