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又一场春雨,天未晓色。
玉珩院正房外,锦瑟只立了片刻,就开始敲房门。
身侧的婢女眼瞧着时辰还未到,可见锦瑟提前唤醒里面的人,也不敢说些什么,只随着人流一同入了房间。
抬头便是一扇檀木屏风,环顾四周除开窗边的香几和一张美人榻,和最里面空荡荡的架子,便无旁的摆设。
对于定国公府来说,这样的屋子称得上简陋。
婢女鼻子动了动,屋子里香气淡淡,沁人心脾,叫人心也跟着静了几分。
“娘子,可要起了。”锦瑟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的响,风吹过,床幔的纱帐起了涟漪,掀起一角,婢女视线望了过去。
扉颜腻理,嘴唇殷红未上口脂,却盛若牡丹,鼻梁小巧却又挺拔,远山黛下的眼眸在此刻睁开了,带着几丝困倦和初醒时的水雾,盈盈春水。
极淡的咳嗽声响起,女子柔荑撩起纱帐,皓腕白皙寝衣上翻,露出更为娇嫩的肌肤。
姜秋姝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水润喉,柔声道:“锦绣呢?”
锦瑟抿了抿唇,言语中尽是对锦绣的不满,临到了了,锦瑟苦口婆心,“娘子,今日分明该她当值,迟来便算了,还未说明缘由,实在太放肆,奴婢怕旁人议论咱们玉珩院不讲礼数。”
姜秋姝瞧了眼外头未明的天色,隐而不发。
锦瑟侧眸去看姜秋姝的神色,只瞧她面色沉静,丝毫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锦瑟急忙又道:“如今五郎不在府中,奴婢是怕那些不规矩的,冲撞了府中贵人,连累了五郎名声。”
姜秋姝侧眸扫视了下,眉眼中带着倦色,“休要多言。”
大清早的,耳侧的杂音,叫人不得安宁。迟和过早,她还是分的清的。
她瞧了眼侧面,伺候的婢女赶紧递了帕子,温热的手绢贴在脸上,耳侧的杂音跟着消失,人清醒许多。
锦瑟噤了声,可到底还是不甘心,“娘子如今是不听劝,等真的糟了事儿,可别连累到奴婢们!”
话毕,锦瑟也意识到了语气过冲,瞧了姜秋姝眼,心中却也一点儿也不惧怕,她是玉珩院的老人了,就算是娘子也无权处置她。
姜秋姝靠在椅子上休憩,只觉得耳侧的鸣声再度响起,她疲倦的揉了揉眉心,身体莫名的寒意阵阵。
凉风透过窗户,吹落了书案上的纸张,屋子里忽然寂静,没有丝声音。
气氛一时间凝滞,关嬷嬷连忙拉住了锦瑟告罪,“娘子,锦瑟是个心直口快的,到底也是担忧您。”
关嬷嬷是五郎的乳母,伺候五郎的时间比她的年龄都大,按理说是该给些面子的,可她今日却无平日的耐心。
她睁开双眸,一向柔和的眼睛,带着自心底升起来不耐烦,“是担忧?还是旁的,我心中自有计较。你是五郎身边的老人,我自不会越俎代庖,只不过往后莫来我跟前儿了。”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姜秋姝升起股反胃的感觉。
锦瑟努了努嘴,很是不服,果然是市井女,半点儿世家女子的气量都没有,娶了个这般破落户,真是替五郎委屈。
旁的婢女被主母这般说了通,定然诚惶诚恐,可锦瑟却晓得这国公府真正做主的是谁。
“娘子。”也是这时,锦绣抱了盆花,跑了进来,她喜气满面,未察觉到室内的异样。
“您瞧,长花苞了,”她举着花盆到了姜秋姝面前,“昨儿下了雨,奴婢还怕这花儿被浇坏了根儿,如今枝叶舒张,长势喜人。”
这洛阳红是娘子最珍爱的东西,她不敢有半点儿的疏忽。
姜秋姝摸了摸叶片,手指轻点了下花苞,愉悦由内而外,这盆洛阳红她养了多年,珍惜爱护,可从未长出过花苞,嫁进府中不足一年,花也要开了。
好似过了许久,许久。
她精神也比方才好了许多,瞧着锦绣穿着单薄,连忙催促她回了房间换衣裳。
锦瑟暗地里瞪了锦绣眼,原是去伺候盆花了,这般会讨好主子,谄媚小人的模样,她可学不来。
时辰不早了,今日是十五,需得去前院请安,姜秋姝只带了关嬷嬷和锦绣两人。
刚出了房门,关嬷嬷命人去了件披风亲自给姜秋姝披上,将将初春的时节,寒气时不时的凉人,不少人都穿着,倒也不引人注目。
姜秋姝眸子柔和,“嬷嬷周到。”
关嬷嬷提着灯笼快走了半步,笑道:“娘子可得注意身体,初春寒凉,若是染了病,五郎要心疼的。”
最后句带着些打趣的意味。
姜秋姝嘴角弧度逐渐的小了,揉捏着系带。
会吗?他才不会!
定国公府,位于长安西大街,原是六进的大宅院,后子孙繁茂,又将周围好些个宅邸买了下来,修了夹道合成一府,说是六进,大大小小的院子足有上百个。
自玉珩院到前院,足足要走半个时辰,国公夫人嫌麻烦免了平时的请安,只每月初一十五来一趟便可。
天色微微亮,关嬷嬷吹灭了蜡烛,搀扶着姜秋姝入了院。
此刻前厅尚且没有多少人,台阶上正站着位小娘子,单梳高髻,戴着奢华的纯金戏蝶坠明月珠步摇,眉毛上挑,眼中略带着几分倨傲,当瞧见姜秋姝的身影后,她直接拦住了她。
“姜秋姝,好个没礼貌的,没瞧见我?”
此女正是定国公府孙辈,大房行二的裴秋月,多被称为二娘。
见了裴秋月,姜秋姝原不想理会,只忽视而过,谁能想到她主动找了上来。
两人间的恩怨,自她嫁入国公府便有了,都是些腌臜事!
姜秋姝眉宇轻拧,语气确实和缓的,“瞧见了,二娘是要向我请安?”
裴秋月拧着帕子,眼睛在她脸上扫了转儿,想起她如今是五叔的娘子,心头的气更是不上不下的憋着。
姜秋姝不咸不淡的瞥了她眼,见她没有要请安的意思,在锦绣的搀扶下,落坐在第五个位置上。
裴秋月还想要说些什么,关嬷嬷立刻拦住了她的身影,“二娘太失礼了,我家娘子是您长辈。”
裴秋月不屑的看着她,装腔作势,此次外出,五叔还不是没带着她!
也是在这时,前院来了不少人。
定国公府共有五房,长子乃是太夫人嫡出,不过十多年前去世,独留下一子两女,其余四房皆是庶出,子子孙孙有二十多人,凑在一起儿将前院儿都给占满了。
裴秋月噤了声,也不好在此时再找姜秋姝的麻烦,规矩的向长辈请了安,回了位置。
几房的郎君瞧见了姜秋姝,却未说话直接落了座,他们对姜秋姝倒是没有旁的意见,不过被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弟弟,在权势上给压了去,到底是不虞。
姜秋姝眉宇微垂,站起身行了平辈礼。
几位妯娌唇角含笑,神态各异的还了礼,也跟着落了座。
四房夫人小周氏位置离姜秋姝近,她侧着身子问道:“那丫头又寻事儿了?”
姜秋姝浅笑嫣然的将话题给岔开了,这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儿,不值得提起。
四夫人见姜秋姝不肯多说,也不好再讨嫌,还正了身子,与旁的妯娌说起话来。
二十多人的声音自然小不了,姜秋姝闭目养神,身体也越发的疲惫起来。
昨夜雨大,天气又变化多端,应当是染了风寒。
紫檀祥云屏风后一群婢女鱼贯而入,姜秋姝听到响动,睁开双眸,打起精神来了。
定国公和太夫人相携而来时,众人立刻起身行礼,前院一时间声音整齐。
“请太公太夫人安。”
定国公耳顺的年纪,依旧老当益壮,精神气儿极好,一脸的严肃,叫人不敢多看,太夫人上了年岁却叫人瞧着更加的慈祥。
两位落坐,定国公沉声道:“不必多礼。”
众人才回了位置。
太夫人嘱咐各房夫人顾好子女,又特意瞧了孙辈的几位郎君和小娘子,最后落到了其中清风朗月,气质最是清正的郎君面前。
太夫人朝他招手,三郎君裴承立刻起身去了她面前。
“平日顾好自己,虽然开了春,天气却多变,不可贪凉。”太夫人细细嘱咐着,又命奴仆细心照料。
裴承耐心的听着,眉宇舒展,时不时附和几句。
太夫人更加满意了,这是她亲儿留下的孩子,也是她最为心疼的孙儿,旁人都比不上。
待入了朝,必定给他娶个好妻子,将定国公府的血脉延续下去。
二房三房和四房的人视线多停留在了裴承身上,又转移视线,端起若无其事的模样。
谁也不想让个毛头小子占了国公府世子的位置!
事过半,太夫人将每房都顾及到了,最后将话题说到了五房。
看了姜秋姝眼,语气和缓,“五郎要回来了,再外三月定是劳累,玉珩院伺候的人可不得马虎。”
姜秋姝连忙称是,神色却怔然。
他,要回来了?
众人听闻这消息,又多把目光停留在了姜秋姝身上,说着恭贺的话。
夫婿在外三月,平日里怕是连封书信都不通,如今终于要回来了,可不得恭喜。
用早膳时,四夫人特意凑到了姜秋姝面前,“昨儿听夫君便说起五郎要回来了,弟妹怕是早就朝思暮念的盼着了,可我瞧见弟妹方才并无多少喜悦,可是有旁的事儿,可说与我听听。
也好开导开导你,年轻夫妻间都是需要磨合的,便是开头不合,过个几十年成了亲人,也能相敬如宾。”
五郎要回来了,最亲近的妻子,反倒是最后听闻这个消息,除开脸面伤的还有情谊。
关嬷嬷在一旁急了,这四夫人是个多事儿的,如今这番话不是在拱火,就是在火上浇油。
“四嫂误会了,不过是喜不自胜,”姜秋姝嫣然一笑,夹了块儿粔籹放在她前面的碟子中,“四嫂尝尝。”
四夫人看着碟子里的食物,这粔籹是用黏米油炸,裹了糖,最是粘牙。
这是想堵她的嘴呢!
“我不过是好心提醒罢了,大家都是妯娌一家人,你嫁过来快一年了,如今尚还腹中空空,我刚嫁过来三月便怀了三娘,你与五郎夫妻平常,若是连个子嗣都无,将来有你哭的。”
她撇过头去,哼了声不予理会,与身旁的三夫人说着话,并招呼着其他娘子命婢女夹了小菜放在各自的碟子中,独独漏了姜秋姝的。
姜秋姝安静的用着早膳,细看只瞧得见她只夹了面前三碟子食物,其余都未曾碰过。
用了膳食,便各自散去,一路上关嬷嬷瞧着姜秋姝脸色较方才苍白了些,想要替自家五郎辩解番,结果太夫人身边的嬷嬷又将人唤住了。
院子里伺候的人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小心谨慎的不敢有半分踏错,她刚进门便有婢女立刻上了茶水。
太夫人半靠在椅子上,旁边的嬷嬷替她按着额头,瞧见她的身影后,嬷嬷附身说了什么,周围的人立刻全都下去了。
“我这里的茶水都说好,你用用。”太夫人指了指,坐在上侧连脸都未抬,继续让嬷嬷给她按着。
“太夫人这里的东西都是好的。”姜秋姝勉强打起精神,轻抿了口茶。
太夫人仿佛只是叫她来品茶,其余的事儿提都不提。
姜秋姝垂着头,上座的人未开口,她便也不问。
太夫人拨动着佛珠,坐直了身子。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老五是养在我膝下的,自幼习忠孝悌义行事从无差错,只一件事。”太夫人抬眸,眼神依旧平静,浅啜了口茶水,“那便是娶你。”
姜秋姝依旧未曾言语,只不过捏紧袖口处的手紧了紧。
“罢了,说那么多作甚,如今你嫁过来了便是我的儿媳,往日的一切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太夫人将佛珠挂在腕上,语气带着郑重与关切,“老五年纪不小了,再过几年怕是能当人阿翁了。子嗣上该上心了,老五院子里婢女本就少,可给他多寻几个,反正都越不过你去。”
太夫人的话说的隐晦,可她也不是个傻的,也不似刚入府中的那般的天真。
她轻声道:“一切凭五郎做主,儿媳不敢越举。”
太夫人也晓得她管不了老五的事儿,只有等老五回来提一提,毕竟子嗣为重,临走时又问了问她的身体,送了些补药给她。
姜秋姝出来时,关嬷嬷和锦绣立刻应了过去。
“太夫人一向和善,今日留下娘子可是说了什么?”关嬷嬷瞧见姜秋姝神色不算好的模样,便问道。
姜秋姝摇头,初到定国公府都言太夫人性子慈善,多将人描作寺庙里的菩萨,她第一次见面请安时,太夫人也是和气,并未为难过她,即便是如今她时常到她跟前请安,太夫人也未曾落了她的脸面,可她却晓得并非如此。
她摇头,“快些回去吧!”
身体越发的难受了,她头有些发昏。
关嬷嬷应是,一行人连忙往玉珩院的方向。这时,身后似有呼喊声。
“走那般快作甚?”裴秋月小跑到姜秋姝面前,胸口还在不停的起伏着。
看着她惨白的脸色,联想起早膳发生的事儿,裴秋月心中的揣测更是真了几分,也不枉她特意等在这里,想寻她的笑话。
“阿婆说五叔即将要回来了?你不会也是今日才知晓吧?”
“哈哈哈姜秋姝,高枝儿不是那般好攀的,就算你得嫁高门又如何,还不是不被夫婿所喜!”裴秋月指着她,笑得捂住肚子。
姜秋姝觉得这噪音刺耳得很,比起方才前院二三十人更叫人难受,她眉心微蹙,心口郁气难发,“二侄女早已及笄,本是嫁娶的年纪,是不想嫁还是不能嫁?与其整日琢磨我与你五叔的事儿,不若好好想想拖到了如今,那赵士远还有没有娶你的心。”
“你胡说!”于裴秋月而言,这三个字便如同戳中了她的死穴,尤其是被姜秋姝提起。
“胡说与否,二娘心知肚明,那赵士远高中,便能舍弃婚约,另攀高门,即使攀不上国公府,这偌大个洛阳,自然还有旁的世家可攀附。”姜秋姝只说起那男子的名,都觉得浑身不适,真是有够恶心人的。
裴秋月上前步,不信她所说,“如今你过的不顺,便觉着旁人也不顺?”
关嬷嬷挡在姜秋姝面前,含了替自家郎君解释的意思,“五郎至孝,自然是立刻将行踪禀告给太夫人,我家娘子与五郎夫妻恩爱,心意相通,这些个小事儿他们未曾放在心上。
二娘是瞧娘子心地纯良,又最是温柔才敢对着长辈这般叫嚣。等五郎回来了,老妇将今日事禀告,五郎最是重礼,你这般不重长辈,定要重罚!”
裴秋月退了步,想起五叔平素的行事,愤恨的定在原地。
“娘子!”忽的惊叫声响起,锦绣瞧着姜秋姝身子逐渐滑落,想要将她抱住,可终究迟了步,眼瞧着她将要倒地,忽然一只手横过将人给抱起。
等嬷嬷婢女反应过来时,只见三郎君裴承抱着自家娘子疾步而行。
按理说小辈抱着长辈不符合礼仪,可眼下事急从权,况且如今一幕也并非是第一次。
娘子与五郎成婚时,还是三郎君代为亲迎的。
人命大于天,姜秋姝将要倒下时,他没来得及想,人便被他给扶住了,手不经意碰触到耳垂,灼热的温度连他都吓了跳,他边往玉珩院赶,又连忙命人速去请大夫。
刚入了玉珩院,他不晓得姜秋姝的房间是哪个,正迟疑着,一声沉稳的声音传来。
“把她给我。”
裴承转过身,瞧见柱头后面出现个人影儿,恭敬的垂首。
“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