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秋水生来就是哑巴。
阿娘说生卫秋水的时候,自己痛得“呜呜”叫,接生婆子却说。
“莫喊,莫喊,你又不是大户人家夫人,哪有人参吊着,还不如省点力气。”
阿爹端了碗糖水蛋让阿娘喝了,她有了几分力气,卫秋水被挤出来了。
接生婆子把卫秋水倒提着狠狠掴了几下屁股,却听不到半点声响。
终了,她对年轻的卫家夫妇摇了摇头。
“是老天爷派下来历劫的好姑娘,这才封了嘴巴嘛。”
那日,屋后背山处,枯了十年的泉眼突然汩汩冒水,像阿娘的眼泪。
阿娘阿爹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并不识字。
卫秋水出生的第三日,阿爹阿娘从地窖捡出一篮没有虫蛀的土瓜,并给了村口的秀才公一贯铜钱。
这个哑子姑娘从而有了名。
秋水,卫秋水。
阿爹阿娘不愿放弃,他们背着小秋水从春江村,到县,再到稽州。
十七年里,只有那些泥塑佛像道祖才不会对他们唉声叹气。
从卫家阿郎,卫家娘子再到秋水她爹,她娘。
无数次希望破灭。
无数次,一步一叩,山川万水。
“苍天在上,就让我们秋水叫一声‘爹’,‘娘’也好啊。”
春江村的老瞎子说,卫秋水命格崎岖,恐难长岁。
阿爹不高兴,挥着一根锄头打走了老瞎子,他和秋水娘商量好了。
他们不会再有其他孩子了。
卫秋水,就是他们的一辈子。
春江村村口的老桃树第十七年抽芽时,卫秋水该说亲了。
只不过,媒婆给卫家讲的都是些缺胳膊短腿或者聋哑之人,要吃绝户。
阿爹阿娘脸色铁青。
卫秋水埋头对着手中花绷,一针也下不去,她觉得,当一辈子姑娘没有什么不好。
夕阳西下,卫秋水的竹马高濬常常扒在篱笆外。
他长着一双春江村人都没有的眼睛,眨眼时眼皮上的玉痕像她绣的蝴蝶。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全须全尾的康健男子。
从那处矮矮的篱笆伸过来的有时候是从县城捎来的珠花,有时候是五块羡春楼的红豆糕。
卫秋水和高濬定亲了。
阿娘说秋水的绣工比州里的绣娘还要好。
卫秋水想自己绣好那彩蝶穿花红盖头,风风光光嫁给高濬。
成亲前一日。
屋中,卫秋水背后被抵着一把刀,她手中的针脚刺破指尖,血珠洇在鸳鸯羽翼上。
高濬蹲在篱笆外着急问道:“疼不疼?”
她僵笑着摇头,让他先走,不要过来。
等高濬走得没影了,卫秋水回头,她背后拿刀的是个容貌极盛的郎君。
他的食指有一颗很鲜艳的红痣。
她明白,越漂亮的东西,越是有毒。
阿爹阿娘都不在家,卫秋水找出伤药让他快滚。
没想到那郎君却引来了一群皂靴灰袍的扈从还有两个金冠玉带的大官。
一个着了朱袍肥腻得像头瘟猪,另一个穿着浓紫花袍像条毒蛇。
“殿下去云嵘山庄跑马了,二殿下趁此良机动手,苦日子便到头了。”
卫秋水听见,那紫袍锦袍的中年男子对着小郎君道。
朱袍官员长满汗毛的手从地窖里拖出了卫秋水。
她瑟瑟发抖伏跪在地上,那道看她的目光,就像看牲口一样,她想求饶,却半个字都开不了口。
朱袍官员像头瘟猪,指着她笑得猥琐至极:“这贫民姑娘,就是胆小。”
卫秋水抓着尘土,看着那小郎君抬起轻蔑的眼皮,冷冷开口:“樊大人喜欢,送你就是。”
“啊——”卫秋水挣扎着,却挣不了刀剑棍棒,她想说话,却说不出像样的话。
官靴踩烂了绣架,卫秋水被麻袋罩住,一个八字胡侍从夺过她手心的红盖头,刮掉了皂靴上的烂泥。
他说:“这是什么破烂地方。”
高濬想是走着走着担忧卫秋水,终是回了头。
他翻进篱笆看到被麻袋罩了一半的卫秋水,抄起斧子直冲上前,却抵不过人多势众,被制服在地。
“樊广,要走就带你的人快滚,别给孤惹麻烦!”那小郎君狠狠砍了卫秋水一手刀。
她不死心,眼中充血咆哮着看高濬终被打得没了气息,再被扈从扔进了屋后的池中。
左邻右舍,无一人影。
此后一个月里很长时间,卫秋水都被喂了药散,被蒙了眼睛,在金玉马车上,躺在她十七年都没有睡过的锦榻软枕上,察觉到一个又一个身形或宽或窄的男子掐着她的腰。
他们身上名贵的香气恶臭得卫秋水想吐。
她终有一回恢复几分力气,将指尖伸进自己的嗓子眼,一点点抠出药散与唾液,拼命咬断了那挺直腰身的男子蠹身。
卫秋水笑了,她觉得那男子混沌的喊声真像一头瘟猪。
同样被关在暗河里的一个姑娘开始呕吐不已。
她怀孕了。
卫秋水背上的鞭痕,线香痕太多,其他姑娘连连对她叹了口气。
“姐姐,我们乖一点,让他们发泄出来就好了。”
卫秋水摇了摇头。
她不要。
卫秋水数着暗河上飘来的馒头,数着“贵人”们衣裳上的花纹,拼命按着小腹。
她心中的念头强得像把刀子,她要活着,活着回家见阿爹阿娘。
第十一天,那个怀孕的姑娘身下汩汩。
第二十天,暗河上送来的馒头越来越少。
第四十九天,卫秋水从河床上找到了一块锋利的碎瓷片。
……
第六十一天,在权贵的裂帛声与惨叫声中,卫秋水捂着自己半截断指埋进石缝里。
她第一次在权贵的掌掴下流出大颗大颗的泪珠,直到呛入喉咙。
卫秋水哭嚎着,就是出去又能怎样。
她做不了高濬的妻子,也做不了南芮最好的绣娘了。
“好吵,”屏风后传来少郎清冷的笑声,“梦蛟,给她再灌点哑药罢。”
挟制下,瓷碗磕在卫秋水齿间,滚烫如油的泪水从干枯的眼眶中落在地上。
她盯着屏风后的人影,恨不得咬断他的喉咙。
那是第六十三天。
卫秋水发现自己对身上的权贵开口时不再是呜咽。
那人嘲笑她:“你为何说‘痛’,一个妓子也说‘痛’?”
卫秋水哭了,她知道自己如阿爹阿娘祈盼了十七年那样。
终于会说话了。
“朝朝儿,你醒一醒!”
言朝息惊醒时,垫在桌案上的袖口处泪水渍渍,她抬起头来,发现宋栀宁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
“我睡了多久?”言朝息眉头紧锁问道。
“才两柱香罢了,方才沈二哥又被请去了雅间,他走后你突然倒地昏睡过去,我们怎么叫也叫不醒”宋栀宁一五一十说出来,“朝朝儿,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然你先回去罢?”
“不可!”言朝息的回应吓得宋栀宁手中的南瓜子抖了一地。
崔来娣和宋端娘的梦中故事都变成真的了,更何况卫秋水的经历。
言朝息在梦中好似过了一生。
那般疼爱卫秋水的爹娘,为她豁出命的高濬,她的人生,都被那人毁了!
到底还要让卫秋水再绝望等待多久?
窗棂外飘起细雨,沈昙翻进窗中,看向沉默焦灼等待的众人。
“在南城济慈庙。”
“在汤泉宫暗河!”
垂首的言朝息与沈昙同时开口,他们视线两两相对,言朝息眉间微蹙。
“到底是在哪啊?”宋嘉澍弱弱问了一句。
“我……”言朝息不知从何说起。
这只是个梦而已。
如果时辰节点有所出入呢?那会是过去,还是未来?
“我们分头罢,”抱剑的江灵晔垂眸开口,“伯莲,我记得你叔父有一支精兵,不如你去借来与沈二哥潜入济慈庙,而我与嘉澍,朝朝儿……则去汤泉宫探探虚实。”
江灵晔五官锋利抖擞,他与沈昙一样,也不问为何言朝息会说是汤泉宫,便下定论。
言朝息走到江灵晔身边,与他低头说些什么。
而薛伯莲则热血沸腾起来,鼓起勇气拍了拍换了一身行装的沈昙,却被他快要结冰的眼神吓得泄气:“沈……沈二哥,我们出发罢。”
沈昙却上前将手搭在宋嘉澍的肩头,展颜笑道:“宋郎君,我把这个千秋留名的功德与你,如何?”
宋嘉澍兴奋起来:“沈二哥是说……”
他其实不大相信言朝息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也就江灵晔没出息,唯她马首是瞻。
沈昙抽出了他手中的舆图:“你去济慈庙罢。”
“那我呢?我呢?”宋栀宁翘首以盼,睁大了眼睛道。
她从来因心疾被拘束在闺阁,好不容易出来,觉得此时有大事要发生,心中激动不已。
“看人!”其余五人齐齐回首异口同声道。
“那朝朝儿怎么就能去?”宋栀宁话里有两分委屈,看着整装待发的言朝息。
宋嘉澍觉得她的话有些好笑,只是反驳声越来越小:“哟,你还不知道朝朝儿的性子,我们要敢说声‘不’,她能把我脚踩到冒火星……”
言朝息的扇刀横在宋嘉澍脖颈:“还,不,快,去!”
宋嘉澍咽了咽唾沫,飞快翻窗出去追薛伯莲的步伐。
宋栀宁嗟叹一声,垂头丧气进了内间看着熟睡的萧琮琮。
“二哥,你怎么不问我?”言朝息收起扇刀,憋不住问道。
“你不也没问我如何拷打那樊广吗?”沈昙平静道。
“那人在官场行走二十年,必定猪油糊嘴,仗着背后有个大人物,便将他那层皮扒了,”沈昙指了指舆图上的墨线,对应了城南一处河道,“也未必说的是真话。”
言朝息贴着湿滑石壁尽量不让自己拖着前面两人的后腿。
沈昙回过头来瞧见,转而拆下束发的发带,在自己手腕上绕了两圈系紧,递给言朝息另一头:“朝朝,系好。”
身边河道流水有些湍急,言朝息也顾不得许多,将还带着一丝掌温的长带在手腕上绕圈系好。
“多谢二哥。”言朝息绷劲的心神微微松了些许。
江灵晔放下了袖中的系带。
青苔蹭脏了言朝息的靴袜,她想起梦里卫秋水被拖走时,其实连绣鞋也被拽脱一只。
“在这!”前方的江灵晔蓦地喊道。
言朝息闻言,拉着一条带上的沈昙跑得飞快。
听到三人脚步声后,铁栅后蜷着一团团灰影,她们拼命拥抱取暖,蜷缩在角落里,像待宰的兔子:“不要!不要!我今日已经去过了!不要再让我……”
而墙上,似乎密密麻麻画着什么。
烛火中,江灵晔拉开根本没锁住的铁栅,走上前面色凝重地看着几乎衣不蔽体的“兔子”。
他急忙转移视线,才发现黯淡的火光中,墙上是用血画的“一”字,渐渐堆成了小山。
春寒料峭,言朝息将江灵晔推到铁栅外,脱下外裳,颤抖着唇将它裹在最为光赤的姑娘身上。
那位姑娘的精神似乎相对好些,瘦得凸出眼眶,眸中却又燃起两分欣喜,她转过头打量着来人,察觉言朝息只是个小姑娘,于是像小儿学话一般,口齿不清又极慢地说着。
“薛……谢……谢。”
“快……快凑!”
卫秋水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尖叫着推开言朝息,她的眼睛应当本来就很大,这下眼珠子像要坠出来,疯了似的钳住言朝息左手。
卫秋水不想让那么小的姑娘也像她一样。
言朝息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鼻子酸涩,眼睛进石头,她抚着卫秋水瘦得凸出的背脊椎,尽量温柔道:“卫姐姐……我是来接你回家的,我有帮手的!大家都在找你们!”
言朝息环住她一点点为她套上衣裳,只小心翼翼避开她手中的东西。
言朝息很清楚她手中捧着的是什么。
这是南芮最好的绣娘长指。
沈昙与江灵晔背身站在暗河旁铁,他们都解下了自己的外裳与言朝息。
“沈二哥,铁栅根本没锁。”江灵晔突然说道。
“嗯。”沈昙背手,抓紧了手中的发带。
言朝息沉默着尽量为她们该遮一处是一处。
她心中数了数栅栏里的姑娘:只有十六个。
卫秋水拉了拉言朝息的袖子,固执地将她拉去河道。
言朝息看见,那里有一处用石头堆起来的小山。
卫秋水显然还没有那么熟练地会讲话,她边做着手势,边大张嘴巴,用力地吐露几个能让人听懂的清晰的字。
“她……有……哇娃。”
卫秋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人……好脱……”
她比了比言朝息的个子,手掌抬得很高。
“死……了。”
卫秋水颤抖着嘴角,她说得很累。
卫秋水觉得眼前的姑娘是个好人。
与她在一起六十四天的教她说话的姑娘们也都是好人。
好人,不应该埋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应该屋子前有树,有花,每年过阴诞辰时,会有好姊妹来烧很多纸钱。
如果卫秋水住进那个小小的屋子,她更情愿看见好姊妹每年都在她的屋子前嬉闹说:“秋水,秋水,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我告诉你啊,春江村的老桃树又结果了……”
“带……她……凑,”卫秋水松了牵向言朝息的袖子,她怕这个姑娘嫌她脏,“行……吗?”
言朝息握住了卫秋水完整的手,她旋即回首,看向卫秋水时泪眼一笑:“当然啦。”
日出了,她们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