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黄一婷可费了一番功夫。
她在离家两百米外的一座立交桥上。
她抱着小腿靠着护栏坐在桥上,像个流浪落魄的小乞丐,眼巴巴地看摆摊卖兔子的大婶拾草喂兔。小兔蔫蔫地趴在笼子里,草递过来时软乎乎地凑近,三瓣嘴一上一下开始咀嚼。
“瞧,精神着呢!”大婶指给几个想买兔子的小孩看。
“不精神,”黄一婷撇撇嘴,她指着小兔子半睁不睁的一双红眼睛,“它眼睛都灰了。”
“遇到过不开心的事儿,也许一辈子都会变得不开心了。”她喃喃。
声音很低,旁人只以为她是在自言自语。卖兔子的大婶让她一边去,觉得人打扰到她的生意。
有路过的大叔觉得小姑娘怪可怜,从兜里掏出十块钱,丢下去。
黄一婷像突然触底反弹的弹簧,她猛地从地上跳起来,钱在她手上被撕得粉碎,重新砸回给那个男人。
“好心当做驴肝肺!”那人愤愤离开,她又重新蹲下来。
许一冉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来。
她目光平视着这个陷入自我混乱的小姑娘,尽可能将自己放在和她同等的位置,
“为什么和爸爸妈妈吵架了?他们很担心你。”
黄一婷刷的一下瞪过来,她眉毛皱成一团,眼眶又红又肿,像是塞满了即将喷发的火星子。但看到是许一冉的时候,她愣了一下,懊恼地低下头。
——她想起了楼梯道里自己的横冲直闯。
——她闷头横冲直撞,姐姐差点被她绊倒。
双手被乱七八糟搅合在一起,余光还可以看见和泪水一起皱巴巴粘在脸庞的发丝,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
多么难堪啊!
她紧咬着唇瓣,努力克制堆挤在喉咙胸腔里错乱的呼吸。
“对不起姐姐,在楼道里我不是故意的。”
姐姐没说话,她却帮她把凌乱像稻草碎的头发梳理整齐,别在了耳后。在指腹触碰到耳垂时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推开人。
因为惯性,她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右手下意识拽住天桥的钢管护栏。抬起眼时,她眼睛闪烁,尖锐与柔软在她的瞳孔中反复交战,化作层层包裹的倒刺,她冷笑,
“刚才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吧!我可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再多问我就把唾沫喷你脸上!”
“别做出一副令人作呕,假惺惺的,同情的样子看着我,谁知道你是什么人,又安了什么心?”
许一冉没被她吓到。
即使女孩凶起来的样子像只咆哮炸毛的小狮子。
因为小狮子在流泪。
她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愧疚与无措,仿佛在说……
救救我……
她还是个有礼貌的小姑娘,在竖起尖锐倒刺之前,还和她道了歉。
这比许一冉问一句就拿着锅铲要追出来的她的爸爸妈妈可温柔多了。
许一冉自我介绍,
“我是日报社的记者许一冉,负责罗芝芝坠楼案件的采访,听说你是她的朋友,所以……”
“我不是她的朋友!”
黄一婷大声打断,声音却又很快低沉下来,
“我不配做她的朋友……是我害了她。”
女孩紧咬着牙关,她双手死死攥着,瞳孔仿佛一瞬间失去了颜色。
许一冉以为她会哭,可她没有。
一双眼睛似珍珠蒙尘,变得灰扑扑,干涩又倔强地圆睁着。她瞳孔周围裂开了许多道细小的红血丝,和那些被关在铁笼里没精打采的兔子们一样。
许一冉伸手,她将她的眼睛轻轻盖住。手心传来微弱的颤抖,她轻放低声音,语气尽可能轻松,
“小妹妹,一直不眨眼的话容易得干眼病哦!”
她说了句调节气氛的话。
一颗又一颗的水珠悄然无声地落在手心,指缝间也慢慢变得潮湿,她听见女孩说话,
“遮住眼睛又有什么用呢?没有用的,那些糟糕的事情已经在脑子里扎根了,铲都铲不出去。”
极力克制下的平静,缓慢又沉重。
她的心也跟着疼起来。
许一冉:“我们去个安静的地方。”
--
许一冉带黄一婷去了一间私人茶汤室。
点了两杯碧螺春。
黄一婷没有喝茶,她捧着茶杯慢慢摩挲:“他们...爸爸妈妈不让我说,他们说那样大家都会知道我是个糟糕的女孩,我会被人嫌弃,会没有人要我的。但是……我想说。记者姐姐,你会将这些事情报道出去吗?”
她问得很矛盾。
她说:“我不知道该不该报道,也许是好的……也许不好。但是……我想说。”
“我想说,因为这样就不会有更多的人受伤害了。”
我想说。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被她反复含在嘴里,吞了咽,咽了吞,她明明很犹豫,可一次次的重复,是一次次的坚定。
即使顾虑重重,这三个字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
她甚至不用劝说,或是引导。
从女孩的语气和态度中,她隐隐猜到了她们身上发生过的事。
许一冉:“该害怕的不是你,是伤害过你的人。”
“而且,”
她一字一顿认真地说:“我会尽可能地保护你,尽我的全力。”
——
最开始去尤华明家的女孩叫苗初秋。黄一婷的父母听说有老师周末带全天辅导孩子功课的兼职,就也把她送过去。
“那是个地狱。”
黄一婷低着头,她不自觉地蜷缩身体。
瘦弱的脊背像绷紧的弓弦。
她艰难地回忆,
“第一次的时候,他在房间里辅导我功课,课本和作业被摊开在床单上,他会摸我,我很难受根本没办法专心做题。那道题他讲了两遍,我还是没听明白。”
“他给了我一耳光。”
“他骂我,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然后他就一下子扑上来,他把我压在草稿纸和作业本的上面,开始、开始……”
她努力呼吸,最后挤出那句话,
“开始扯我的衣服……”
打开话匣后,剩下的话也不再难以启齿。
“那以后他就无所顾忌了,只要他想,他就会把我喊到他家里,然后关上门,我甚至不需要掏出作业本。偶尔心情好,他会再和我讲讲题,但只要做错,就会有惩罚……”
讲到罗芝芝时,黄一婷声音也低下来,
“那天芝芝的妈妈把她送过来,她问我尤老师辅导的怎么样。他盯着我,我害怕、,我不敢、我说……挺好的。”
她哽咽地捂住脸:“我很后悔,我真的很后悔。”
苗初秋、黄一婷……到最后的罗芝芝。
一共三个女孩。
她们在最明媚的年纪,被盖上本该不应经历的阴霾。
许一冉庆幸她是一名记者,受过专业课程训练的她,在共情的同时还勉强能够控制好情绪。
她抱了抱女孩,语气尽可能温和:“这些事情你爸爸妈妈都知道吗?”
黄一婷点头又摇头。
“他们只知道我被人……”那个词她难以启齿,略过后说,“是妈妈看见我吃药时候发现的,我被打了。我求他们给我转学,他们答应了。”
“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们是谁?”
许一冉轻声询问。
“我不敢说,”
茶杯轻晃,抖出来的茶水溅了女孩一手,黄一婷睫毛颤抖,“他说他录了我们的视频,如果说了就会放到网上。”
“我不敢说。”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想要说服自己,可终究没能说服的是,“如果我早说了,是不是芝芝就不会有事了?”
她带着哭腔询问:“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应该早早就说的,早说了就好了。”
“这不是你的错!”
许一冉打断她:“你没有错。”
“之前没有说,是因为你要保护自己。”
女孩们太小了。
她们在还没有学会怎么保护自己的时候,就遇到了隐藏之下的恶意,来自于她们曾经信任,甚至她们的爸爸妈妈仍然还在信任的人。
默默的忍受,虚假的掩饰,都曾是她们笨拙的自我保护。
许一冉板正地掰起她快要垂到桌子下面的头。
“一婷,你记住,现在说出来这件事,不是因为做错也不是因为弥补,而是因为你长大了。你有了即使豁出去自己也想要保护别人的勇气。”
“你做的很棒,姐姐表扬你。”
女孩瘦弱的身子倚靠在她的怀里,她苍白的手指紧紧拽着她的衣襟,再也无法抑制痛哭的声音。
她说,劝罗芝芝转学是她的主意,可是她没能成功;
她说,她陪罗芝芝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让她们远离那个会让她们感到害怕恐惧的人,她转学后慢慢好起来,罗芝芝却再也没有机会走了;
她说,她还有罗芝芝的日记本,她不敢看,因为那天周五当罗芝芝将日记交给她时她有了她准备离开的预感,却没有阻止。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能戳破这一切的人。”
黄一婷哽咽地说。
她看向许一冉的眼神很像那天西餐厅里拉住衣角勇敢提醒她的苗初秋,就好像有破碎的玻璃掉落在这些天使的眼眸中。
许一冉没等到罗芝芝的日记本。
她接到了警方二次传唤的电话。
在和黄一婷约定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后,她匆匆赶往公安局。
狭小的审讯室里,海蓝色的背景包裹住大半面墙,像汪洋大海一望无际,和天花板刺目的花白形成鲜明的对比色。
难以久盯的背景,促使着被审讯的人不得不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面对面的警察身上。
和她面对面坐着的是两位警察。一位是之前的严警官,另一位自我介绍姓邱,是严警官的搭档。
他们隔着一张桌子,距离很近,近到她不得不和这位严大队长对视。
一天不见,他眼睑下挂了青色的眼袋,下巴有微微的胡茬冒出,可眼睛仍旧像隼鹰一样锐利。
左眉边缘,那道横断的伤口让他更具压迫力。
他盯着她时,那双眼像是能洞悉她全部的情绪和想法。
严峰给她倒了一杯水。
“别紧张。我们调查到一些事情和你当天的描述有出入,所以喊你过来想当面再了解一下情况。”
许一冉点头。
“根据我们得到的信息,案发当天你到良馨花园小区的采访对象本该是十三中坠楼女孩罗芝芝的父母。我们向日报社确认过你们当天有预约。所以,”
他顿了顿,看向她,
“为什么会将采访对象临时变更成王章全?”
一个新的、更难以解释的疑点。
在编造出一个谎言后,她需要不断地、持续地用千千万万个理由去圆谎。
但许一冉同样也清楚,即使借口再引人怀疑,也比她重生这件事本身更有说服力。
“到良馨花园小区后,我发现一单元八楼阳台窗纱紧闭这很奇怪,在和门卫大叔聊过后我决定以采访的名义上去看看。”
“为什么上次问询时不坦白这一点?”严峰问。
许一冉:“我担心警方会因为这一点怀疑上我。”
严峰抬眸,盯着许一冉的表情:“你害怕被怀疑吗?”
许一冉双手交握:“我不怕被怀疑。”
“可我与凶手无关,怀疑我这件事本身就是错误的导向,会影响案情进展的速度。”
想了想,她又认真解释,
“我希望凶手能早日被绳之以法。”
邱世清侧头看向严峰,见他微不可察地点了头,这代表许一冉的话是可信的。
他稍松一口气,开始接过严峰的活,向许一冉询问她在等待警方到来时,从一单元出来的三个人。
背着双肩包染着黄毛的小伙,
西装笔挺的商业熟男,
还有身材高挑的金发女郎。
“案发后,我们排查过一单元其他在家的住户们,他们并不具备杀人动机或时间。”
“这三位恰好都是小区的外来人员,凶手有极大可能就在这三个人中。”
“许小姐对他们有印象吗?”
“我记得这几个人。”
许一冉尽可能详细描述了一番三人的长相,案发当时她对任何人都保持着高度警惕,这三人的外貌也记得格外清楚,说完长相她又补充了一些细节,
“黄发青年的双肩包拉链是半开的,有一点黑色塑料袋露在外面。穿着西装的男人他右侧的裤兜是鼓着的,很少有人会在穿西装时在口袋里塞过多的东西。那个金发的小姐姐她的左手手腕处有一片红痕……”
说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奇怪:“为什么她也在嫌疑人范围?杀死王章全的凶手应该是位男性吧?”
严峰点了点资料夹。
“三人中,只有第一个人是坐电梯下楼,另外两人是走楼梯通道下来的。但只有这个女人,小区监控没有拍到她任何一次脸部近景。“
“她是三人中唯一还未锁定身份的访客,但进入小区的方式是刷门禁卡。”
刷门禁卡进入小区,却并非小区住户。
虽然是女性,但身上疑点重重。
有趣的是,另外两人也都是来良馨花园小区的访客,虽身份确定但也与死者王章全有牵扯。
黄发青年是五楼住户的亲戚,当天上门走亲戚时在电梯间与王章全发生过剧烈冲突,两人相互动过手;
西装男人就更可疑,他找王章全谈过生意,借了一大笔钱,逾期数月。案发当日,他也在一单元八楼,他是来借钱的。可惜那位老板是王章全的邻居兼半个曾经的生意伙伴,被打过招呼,一分都没有借贷。
三个人,各有各的疑点。
案发过去两天,只黄发青年被找到并配合调查,另外两人都不知去向。可黄发青年在审讯中支支吾吾,单就对他的怀疑,也没有完全排除。
严峰无奈地看了许一冉一眼,相比之下眼前这个丫头说辞都对的上、对警方的配合度也很高,真没什么可以再怀疑的。
即使她有什么隐瞒,也并不像出于坏心。
许一冉没有向警方问询更多细节,她点点头:“我相信警察。”
严峰挑眉,断眉带上了一点微弯的弧度,在他严厉的气势上平添一点亲和。
“这是你第二次说这句话。”
他第一次听她说起时,怀疑过这位许小姐是在掩饰紧张情绪。可她的眼神,那种安静积蓄在清澈眼底的信赖又显得分外真诚。
很难不让人相信,她说的话是真的。
这是她第二次说,却比第一次多了一点敷衍。
严峰不得不敲了敲桌面以作提醒。
“许小姐,请不要在审讯中分散注意力。如果在想的事情与案件有关,不妨直接说出来。”
“抱歉。”
她分神了。
比起王章全的案件,她现在心里放的更多的,是罗芝芝和黄一婷的事情。
“今晚、不,明天……我有另外的事情想找严队长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