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钟声响起,周夫子一板一眼地收拾好书卷,拂袖离堂。
紧绷了一堂课的学子们纷纷松懈下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说笑打闹,原本安静的书案之间,瞬间活跃起来。
吴缃捧着她那只精巧华丽的手炉,径直朝苏悦遥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书院里向来是规矩大如天,严苛得很呐!哪怕是太后最宠爱的郡主犯了错,也不能例外,大家可都得引以为戒,悠着点。”
她故意将声音提得略高半分,确保周围竖着耳朵偷听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往后这半个月,郡主可得好好打扫咱们这松风堂了,边边角角的也莫要放过,莫要留下什么灰尘纸屑的,不然夫子不满意,再加罚些别的可就不好了。”
苏悦遥眉头一皱,猛地从位置上站起来,怒道:“你脸皮可真厚,居然还敢来我面前晃悠?”
吴缃嗤笑一声:“我为何不敢来?这松风堂又不是你苏悦遥的地盘。倒是郡主你,不守书院规矩被夫子罚扫,这会儿不好好反省己过,还迁怒于我,这才是脸皮厚呢。”
“我为何受罚你不清楚?还不是拜你所赐!”
她目光冷冷扫过站在面前巧笑倩兮的人,一字一顿:“栓我房门,藏我书本,吴缃,你这手段下作得很!”
吴缃得意的笑容僵了一瞬,但旋即又强自镇定下来,梗着脖子冷笑道:“苏悦遥,话可不能乱说!我何时做过这等事?分明是你自己没用,丢三落四的,如今反倒来污蔑旁人。”
苏悦遥怒极反笑,猛地上前一步,鼻尖几乎与吴缃的撞上,声音清冷如刀:“你少在这儿装无辜。今日这账,我非得跟你算清楚不可!”
“算账?你有什么本事跟我算账——”
吴缃话音未落,苏悦遥眼神骤然一厉,猛地出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狠狠一拧。
“啊!”吴缃吃痛尖叫,手炉“啪”地落地。
苏悦遥又一抬腿,一脚将那手炉踹出去好远。
吴缃恼羞成怒,反手一推,尖声道:“你敢动我?”
“动的就是你!”苏悦遥抬手挡开她的动作。
二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吴缃扯住苏悦遥的衣袖,苏悦遥一把揪住她的发髻,绯红裙摆与蓝色长袍纠缠翻飞,尘土飞扬,引得围观学子一片惊呼。
闻律惊得张大嘴巴:“我去喊夫子过来。”
季澈倚着门框,挑眉看着这一幕,顺便伸手要走出课堂的闻律扯回来:“你别去,就让她们打。”
闻律:“郡主以前被你关在王府的书房里也不过是凶几声,现下这火气,真是少见。”
季澈:“这是两码事,我那时是可不是存心的,我压根不知道她在书房里。”
陆翘瞥了一眼扭打的二人,指尖轻敲书卷,暗中一弹,将石子击飞,巧妙打偏吴缃一步。
吴缃被苏悦遥压得节节败退,发髻凌乱,裙摆沾满尘土,狼狈不堪,嘴里却仍不甘示弱地骂道:“苏悦遥,你个泼妇!”
苏悦遥冷笑一声,手下力道更重,俯身逼近:“对,你骂得对!我今日就让你看看,惹了泼妇,是个什么下场。”
围观的学子倒吸一口凉气,窃窃私语如潮。
“郡主这模样,哪还有半点贵女风范?”
“这事若传出去,苏家的脸都要被丢光了,太子妃的位置,恐怕也保不住。”
正乱作一团,一道熟悉的沉喝声猛然穿透喧闹。
“住手!”
周夫子气喘吁吁赶回,飘扬的衣袍带出一阵风,他的出现压得满堂学子瞬间噤声,空气仿佛都凝固下来。
苏悦遥与吴缃几乎同时,猛地松开了钳制对方的手,各自踉跄着狼狈地往后栽去。
吴缃身后的贵女们忙接住她。
苏悦遥则被季澈伸手扶肩,助她定住。
赵夫子目光如霜冷冷扫过二人:“书院圣地,竟敢当众斗殴,成何体统!苏悦遥,吴缃,你二人各将《礼记·学记》抄十遍,明日课前交给我!若再有下次,逐出书院,绝不留情!”
话落,他又环视了一圈周围伸长脖子看热闹的学子,斥道:“你们还愣在这做什么?都给我散了!”
学子们纷纷低头躬身应“是”,三步并作两步退了个干净。
周夫子哼了一声,走出松风堂。
—
夫子走远,苏悦遥吴缃之间还在对峙着。
吴缃发髻散乱,脸侧几道明显抓痕,原本精致的妆面早已花了。
“吴丞相最宠爱的孙女、皇后娘娘最宠爱的侄女,在书院严苛的规矩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还是要跟着我一起被罚。”苏悦遥记仇得很,将之前吴缃同她讲过的话如数奉还。
吴缃眼中怒火翻涌,咬牙切齿:“苏悦遥,这事没完。”
“我也跟你没完。”苏悦遥丢下话,转身要回自己的位置上。
身后,季澈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苏悦遥,打得挺漂亮啊。”他语气一派调侃,“你这出手的架势,都不像个贵女,倒像哪个江湖门派跑出来的女侠。”
苏悦遥斜他一眼:“你再贫,我就连你一块儿揍。”
季澈一下子笑出声。
苏悦遥往前走,季澈跟上。
沉默片刻,她抬手揉着手腕低声道:“那女人,下手半点分寸也没有。”
他偏头看她:“你下手也不比她轻。”
苏悦遥没否认,低声嘟囔一句:“她骂我泼妇,我可不得让她瞧瞧泼妇是什么样子的。”
季澈眉梢微挑:“你就不怕传到宫里去,耽误了你当太子妃?”
苏悦遥脚步未停,只淡淡地道:“我若连这点委屈都得忍,那太子妃的位置,要来也没意思。”
况且,她本就不稀罕这个位置了。
自打开始做那个梦之后,她就更不稀罕了。
—
夕阳西沉,学子们三三两两离去,松风堂内渐渐沉寂,只余苏悦遥与季澈打扫的身影。
苏悦遥拿着扫帚,正一下一下用力地扫着地面,动作间带着几分发泄似的力道,嘴上还忍不住抱怨着:“真是倒霉透顶!平白无故被人锁在屋里,完了还得扫地,扫完还得抄书!都怪吴缃那个疯婆子,真是害人不浅!”
季澈则一副大少爷做派,手里象征性地挥舞着一块抹布,在桌面擦两下便停下来打了个哈欠。
“别气了,下次我帮你将她也锁在屋内。”
“罢了,我虽然小心眼,可不至于像她那般龌龊。”
季澈低声笑道:“哟,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小心眼啊?”
苏悦遥冷眼一瞥,哼道:“闭嘴,干你的活儿去。”
—
待到终于将偌大的松风堂和外面的院子打扫干净,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堂内点燃几盏烛火,烛影在墙上摇晃。
苏悦遥坐于案前,心无旁骛地抄写《学记》。
她写字一笔一划,字迹清隽中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遒劲力道,与她的人一样。
季澈则无形象地支着下巴坐在她对面,百无聊赖地看她抄写。
烛光映照下,少女垂眸专注的侧脸柔和而宁静,与白日里那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判若两人。
他看了一会儿,实在是觉得有些无聊,忽而坐直身子,凑过去:“这得抄到猴年马月去啊,要不本公子行行好,帮你抄上一些?”
苏悦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边抄写,一般毫不客气地直接拒绝:“不必,你那狗爬似的字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季澈佯装受伤,站起来捂胸倒退一步,叹道:“哎,我这字怎么就丢人了?你小时候不还夸我,说我写得一手飞凤流云?”
苏悦遥挑眉看他一眼,“没错,确实是飞凤,那凤字的横斜钩都快飞到天上去了,飞得我半个月都没想出来那是个凤字。”
季澈笑得靠在窗边:“也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这种糗事,谁能忘?”
季澈见她不领情,倒也不恼,懒散地倚在椅背上,敲了敲桌子。
门外脚步轻响,小厮提着一只雕花食盒低着头走进来。
季澈接过食盒,慢悠悠地走到案几旁,一边打开一边道:“罚抄归罚抄,总得吃饭吧?本公子大发慈悲,从书院外托人送来的——你最爱吃的栗子酥、桂花糕,还有玫瑰蜜露。”
他掀开盒盖,香气扑鼻而来。
食盒中栗子酥金黄酥脆、桂花糕晶莹剔透。蜜露在瓷瓶中泛着淡淡玫光,勾人食欲。
苏悦遥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记得我喜欢这些?”
“我们小时候偷跑去御膳房翻吃的那次,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就为着吃这些翻了锅,一不小心火烧了半个后厨,你倒好,拍拍手就跑了,留我一人背锅,后来我还被皇祖母罚跪了两个时辰,膝盖疼得我三天没下地。”季澈一边回忆着,一边将食物拿出来摆好。
“那锅是你自个儿翻的好吧?我不过是……在旁边看了两眼。”她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弯,似笑非笑,显然对这桩旧事记忆犹新。
“看两眼?说得轻巧,火烧起来时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季澈哼笑一声,“而且那锅分明是你踹翻的,还赖我头上。”
苏悦遥反驳:“明明是你。”
“好,是我是我行了吧。”季澈无奈,将一份桂花糕推到她面前。
苏悦遥看向他:“这回没往里头加黄莲吧?我可没忘了几年前那盘掺了黄莲的糕点,我差点没被你苦死。”
季澈没回答,只挑眉懒散道:“你不敢试试?”
“谁不敢。”苏悦遥轻哼一声,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酥香在唇齿间散开,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将口中食物咽下去后,才继续道:“说起来,你那时候怎么不跟着我一起跑?”
季澈嘴角一抽:“你不记得了?你那时候还翻了个蜜糖罐,那糖浆顺带把我泼成了根糖葫芦。我跑都跑不动,黏在地上跟个木桩似的。还好你知道出去同巡逻的侍卫说御膳房走水了,他们才发现我还在里面,将我抱出来了。”
苏悦遥依稀想起是有这么个事,她有些惭愧,低头轻轻咳了一声:“那时候年纪太小了,不懂事。”
烧御膳房的时候,她不过七岁,大部分记忆都已模糊。如今经季澈提醒后想起,她只觉得有些后怕,若是侍卫没来得及将季澈抱出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季澈低笑一声:“苏悦遥,你想与我道歉便直说嘛,怎地还扭捏起来了?”
“我就不说。”
“其实我没怪过你,”季澈正色道,他不再揶揄她,语气中带着几分回味继而道,“小时候那些个调皮的事情,如今想来还挺有意思的。”
苏悦遥低头默默吃了两口糕点,甜香在唇齿间散开,她终是没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