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城郊,秋日的风带着几分寒意,吹过空旷的马场。
季映乘马车而来,见到苏悦遥,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我出宫之前去了福康宫,将你的话转达给皇祖母了。”
苏悦遥低头,笑着说:“我将我大哥哄来了,他在那边,你可以找他去陪你挑一匹马。”她眼神微动,示意苏至烈所在的方向。
季映欢喜地应了一声,衣袂一转,轻快地朝那边跑去。
苏至烈瞧着季映跑远,扯了扯苏悦遥的衣袖,扬起一张圆嘟嘟的小脸天真地问:“姐姐,我们不和大哥一起去选马吗?”
苏悦遥弯弯唇角,温声道:“我们不过去哦,大哥要陪你映表姐。”
“为何?”小家伙一脸疑惑。
苏悦遥轻轻摸了摸弟弟的头:“你长大就知道了。”
苏栎钧撅起了嘴,嘟囔道:“我还有多久才能长大?”
“很快的,一眨眼就长大了。”苏悦遥瞧着弟弟,忽地想起自己的小时候,颇有些感叹。
苏栎钧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一张小脸仍皱巴巴的。
马蹄声随风传来,苏悦遥抬眼循声望去。
草地上,三道身影疾驰而来。
当先的是季澈,一身蓝绿色骑装在阳光下鲜亮夺目,如风般掠过草场而来。
季昭与闻律策马扬鞭,紧追其后。
“小阿钧,别不开心了,你瞧前面是谁来了?”苏悦遥捏了捏苏栎钧的脸。
“哇!”苏栎钧眼睛一亮,顿时忘了刚才的郁闷,直嚷嚷着:“我也要骑马!姐姐,我要骑马!”
“好,一会儿让哥哥们教你。”
三人栓好马,向苏悦遥这边走来。
季澈嘴角挂笑,率先开口:“怎地在这干站在,不去挑马?莫不是等着我给你牵过来吧?”
苏悦遥昨夜和母亲说了那话,现在瞧见季澈,心中不免有些心虚,顾不得驳他的话,语气柔和:“你陪我去挑一匹?”
季澈挑了挑眉,觉得匪夷所思,倒也没多说,只懒懒一抬手指了指马厩方向:“走吧。”
苏悦遥将苏栎钧交由季昭和闻律照看,随着季澈离开。
她跟在他身后,心中思绪万千。
她应该如何告知他昨晚的事情呢?
他会不会配合她呢?
如果他不配合,她该如何说服他呢?
不知不觉,两人已抵达马厩,季澈指着一匹白马说:“凝雪性子温驯,你便选它吧。”
“好。”苏悦遥心不在焉地应着。
季澈偏过头打量她一眼,问:“你在想什么?”
苏悦遥挣扎了一瞬,忽地开口:“澈表哥。”
季澈一激灵,后退两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你干嘛?”
“……”苏悦遥也被他的反应一惊,忙往前两步,扶了他一把。
季澈站定,摆摆手道:“有什么事便说,别吓我。”
“有这么吓人吗?”
“非常吓人,你何时对我这么温柔过?”他肯定地点头。
苏悦遥无奈:“你真是听不得好话。”
她迟疑片刻,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没什么人烟的树林:“我们去那边说?”
季澈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点了点头:“行啊,你这架势,弄得我都有点紧张了。”
—
秋日的阳光穿过枝叶洒落下来,苏悦遥与季澈两人走在林间,步子不急不慢。
至树林中央的一棵老树下,苏悦遥忽地停下,开口道:“我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
季澈正漫不经心踩着脚下的枯叶,听其发出“沙沙”轻响,闻言一顿,侧首看向她,见她神色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他亦正正颜色道:“洗耳恭听。”
“我反复做过一个梦,梦见庆泽十八年的冬天。”她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瞬即逝。
季澈耳尖微动,捕捉到这细若游丝的话语。
他的身体陡然一僵,垂眸片刻又微微抬眼,阳光恰好穿过斑驳树影,洒落在他眼中,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震惊:“庆泽十八年?”
苏悦遥点点头:“是的,我反复梦见四年之后的事情。”
“梦里我与太子成婚,却并不恩爱,他娶我只是为了苏家的财势,他害了苏家,还害了昭表哥和你……”
她低声讲述着梦境。
一阵大风吹过,落叶簌簌而下,枝影斑驳流动,一寸一寸地在她脸上滑落。
“你相信我的话吗?”苏悦遥问。
季澈目光落在她脸上,良久,闭了闭眼,缓缓开口:“我信。”
苏悦遥睁大了眼睛:“真的?你不觉得我这梦荒谬?”
她曾将这梦境告诉永宁长公主,母亲虽心疼她,却也只是半信半疑,更多是担忧她想太多。她本以为季澈也会如此,万万没想到他竟没有丝毫质疑。
“真的,莫非你是骗我的?”
“不,”苏悦遥连忙摇头,“我没骗你,我真的一直在做这个梦!这梦应该就是预示着将来。”
“你的那块鹰纹玉佩,你记不记得我瞧见它时很惊讶,因为那块玉佩与我梦中看见的一模一样。”怕季澈不记得,她指了指他的腰间,“梦中季晔曾说,那是你调动晋王府暗卫的玉佩。”
季澈沉默一瞬,道:“他说得没错。”
苏悦遥怔住了。
“还有昨夜那个算命的老先生,他说,我有一段看似天定,实为劫数的姻缘,若不避开,往后或有血光之灾!”
“这些都对上了!”
“我得阻止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季小二,我需要你帮我。”
季澈:“我如何帮?”
苏悦遥一字一顿:“我想请你,与我成婚。”
“什么?”他诧异。
“与我成婚。”她重复一遍,眼神坚定。
“为何?”
“皇帝舅舅想将我嫁给昭表哥,外祖母想撮合我与太子,但是我都不愿意。”
“昨夜我与母亲说我要嫁你,虽是情急之下说出口的话,但我不后悔。”
“我相信你,我的梦告诉我,你与我是站在一边的人,你不会害我,你有能力帮我。”
“今日晚些时候,我便会进宫去求外祖母的赐婚懿旨,外祖母的懿旨一下,陛下想必也不会多言。”
她的话一句接一句,密密地落下,季澈久久不能回神。
“所以,你能不能答应与我成婚?”
季澈盯着她,神色有些复杂,但只一瞬,又轻松起来:“这算是你有求于我?”
“算。”
他眉梢微扬,笑呵呵道:“那我想喝醉仙楼的酒?”
“没问题。”苏悦遥爽快答应。
“我还在碎星坊看上了一柄刀”
“买。”
“马车旧了,我想添置一辆好些的,你的马车便不错,不如造一辆一样的送我?”
苏悦遥咬牙切齿:“好。”
季澈眼中笑意愈深:“那你以后任我差遣?”
她终于忍不住,一脚踢出去:“你不要得寸进尺!给你点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了!”
“哎哟喂,这才是你嘛!”季澈笑着躲开,但衣服上仍旧沾了灰尘,他毫不在意,伸手拍了拍,“方才那百依百顺的样子,搞得我怪不适应的。”
“……”苏悦遥翻了个白眼,“我这不是有求于你嘛,你既答应了,可不许反悔哦。”
“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将手伸到他面前:“击掌为盟。”
“我还以为你又要打我呢,”季澈一个激灵一闪,待站定后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轻笑一声,毫不犹豫地与她击掌。
清脆的掌声响起,独属于二人的约定达成。
“行了,我们得回去了,再不回,那一群人该疑神疑鬼了。”季澈说罢,率先转身往回走。
苏悦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心头忽地泛起一丝异样的柔软。
她原本是做好了要百般解释与说服的准备,没想到,他这么轻易便信了她的话,还答应了与她成婚。
季澈见她还在后面发呆,喊道:“苏悦遥,快点。”
她应了一声,小跑着跟上去。
—
两人回到马场。
苏栎钧扑过来,抱住季澈的大腿:“澈表哥,我要和你一起骑马!”
季澈闻言,低头看向苏栎钧,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笑着道:“行,那表哥带你跑一圈!”
他一把抱起苏栎钧,翻身上马。他拍了拍破云的脖颈,破云一扬首,甩了甩鬃毛,带着他们飞奔起来。
苏栎钧在马背上兴奋地叫喊着。
“好玩吗?”季澈问。
“好玩,我还要玩。”
季澈又带他骑了几圈。
苏悦遥站在一边,见他们骑得如此快,忍不住开口呼喊:“季小二,你骑慢点儿,别摔着他了。”
“放心吧,不会的。”
—
许久没有骑马的季映,在苏至烈的保护下,骑着马绕了几圈,终于找回些感觉。
她兴致正浓,朝坐在旁边休息的几人提议道:“大家不如来比上一场?我和遥遥也参加。”
“好啊。”苏悦遥也来了精神,手一扬一落,直接拍在了身边的季澈的大腿上,“看我不将你们甩得远远的。”
季澈:“……”
少男少女们骑马飞驰而出。
苏栎钧被侍卫牵着,在边上观战助威。
季澈最快是意料之中的,但是令人惊讶的是,苏悦遥居然快过了闻律和季昭。
季昭看着跑到前面的苏悦遥,感慨道:“遥遥的马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闻律拉了拉缰绳,大声回应他:“她是阿澈和苏大哥教出来的,自然不会差。”
话音刚落,前方的凝雪忽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像是受了惊,完全不受缰绳控制,发疯似向前,往马场外冲去。
“遥遥!”
“苏大哥!阿澈!凝雪有问题!”
季昭几人发现不对劲,拼命呼喊着。
苏至烈和季澈试图在前方阻拦,却拦不住。
凝雪发着狂,速度异常快,季澈将破云骑出了最快的速度,也只能与凝雪并排。
眼看凝雪要撞上前方的大树。
苏悦遥紧紧抱着凝雪的脖子,在斟酌是该现在跳马,还是该等着它撞上去时跳马。
这二者,怎样生机会更大一些?
“苏悦遥!”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季澈不知何时骑到了她身边,两匹马之间相隔不过一只手臂的长度。
“手给我,我拉你过来!”
苏悦遥毫不犹疑将手递出去。
季澈一把握住她的手臂,狠狠一拽,将她整个人拽离,拉到自己这边的马背上来。
而身后,凝雪失控地撞上树干,悲鸣一声,重重倒下。
苏悦遥瘫在季澈怀里,脸色苍白,眼眶泛红,心有余悸。
“没事了。”季澈放慢破云的速度,低声安慰她。
苏悦遥的心情稍稍平复。
忽地,风中传来一声又轻又急的“嗖”声,有什么东西扎进了破云的身体里。
“不好!”季澈察觉到异动,面色一变,死死拉住缰绳,却毫无作用。
破云已然发狂,痛嘶着,同凝雪一样,只知道往前冲。
乌云密布,雷声轰鸣。
破云载着两人一路疾驰,穿过树林,前方便是山崖。
苏悦遥的目光扫向崖边,寒意从脊背升起:“破云,快停下!”
“没用的。”季澈低声道,“跳马或坠崖都是九死一生。”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决然,“苏悦遥,我们赌一把吧。”
苏悦遥颤抖着,回头迎上他的目光,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安定,她深吸一口气:“好。”
季澈俯身,轻轻摸了摸破云的头,掌心贴着它滚烫的皮毛:“破云,撑住了。”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安抚。
破云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平静下来,不过只一瞬,又爆发出撕裂般的吼叫,四蹄腾空而起,带着二人朝山崖坠下。
—
青梧巷。
陆翘着一身湿透的布衣走进偏房,眼中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倦色。
房内烛火黯淡,映得季晔的侧脸一片晦涩,他抬眸问:“如何?”
陆翘垂首,语气平静:“掉入山崖,能不能活命,就看造化了。”
“你没追下去解决干净?”季晔目光如刀,锐利地落在她身上,似在掂量她的用意。
“懒得去。”陆翘满不在乎,行一礼,转身便往外走,没给季晔说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