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的藤萝随风起风落,右边的蔷薇引彩蝶翩翩。
清尘书院后花园,亭台楼阁,移步换景。
所闻所见雅致风流,经回廊碎步而来的娘子却无心欣赏。
——入园散心只是借口,借以“偶遇”此间主人才是她此行目的。
绕经一丛斑竹,遥遥见碧波照影、莲叶田田,潘月眼睛一亮,倏地加快脚步。
“……婆婆,藏好了吗?”
奇石嶙峋的三岔路口,潘月正不知往左往右,题了牡丹园三字的太湖石后方突然传出小娘子认真倒数的声音。
“……八、七、六……”
声音清亮,听来不过五六岁。
五六岁年纪,却能在清尘书院的后园里优哉游哉的姑娘有几人?
潘月骤然回首。
——真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剪瞳忽闪间,她自袖口取出藏了一路的小狐狸——一只掌宽大小、真狐毛制成的狐毛毡——照着暮春的晴光,轻摇了摇。
“叮铃!叮铃!”
小狐狸领口戴了一只纹路精雅的小金铃,轻轻摇摆,便闻铃声清悦,叮当作响。
潘月上下看了看,很快将那眉目熟悉的小狐狸别在显眼的腰间,收起眉眼间不自禁的笑意,摆出仿佛迷途的焦灼,循石径闯进牡丹园,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匆匆而去。
“有人吗?”
入内不多时,抬头瞧见假山边穿着缃色短袄正高声倒数的小娘子,潘月眼睛一亮,立时背过身,神色焦灼。
“嗯?”
假山边的小娘子早为那越发靠近的铃铛声吸引了注意力,抬头见是个面容陌生却娟秀的娘子,整了整裙摆,摇摇摆摆上前道:“阿姊,你找谁?”
“小娘子!”
仿佛将将注意到假山边小娘子的存在,听见声响,潘月猛地转过头,瞧见对方,眼睛一亮,快步近前道:“小娘子可是此间主人?可知这是何处?”
她焦急环顾左右,又朝小娘子福身道:“不瞒娘子,阿姊是个路痴,与友人分别只片刻,约好了后园莲池边见,谁知转眼便迷了路!”
“原是如此!”
小娘子不疑有他,转头指着莲池方向,又回首朝潘月道:“阿姊要去池边?”
抬头见潘月依旧一脸茫然模样,只怕她又转了向,周小娘子碎步近前,牵住她衣摆,亲亲热热道:“阿姊莫怕,妍妍带你去!”
仰头功夫,潘月腰间的小狐狸映入眼帘,小娘子清眸闪烁,偷瞄了好几眼,才抬头朝潘月道:“这边!”
“妍妍?”
潘月莞尔,牵住她的手,一面随同朝外,一面搭话道:“娘子小名妍妍?”
“芳妍。”
小娘子一路盯着她腰间的小狐狸,拉着她的手不自禁前后摇摆,步子越发轻快。
“爹爹爱梅,妍妍的名字出自爹爹最爱的一句诗——‘众芳摇落独暄妍’!”
“众芳摇落独暄妍。”潘月垂目低吟,“原是如此!”
绕出牡丹园不多时,青青草色映着清池映入眼帘。
周芳妍停下脚步,盯着她腰间的小狐狸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指着前方道:“此便是后园的莲池,阿姊在此稍待,妍妍先行……”
“等等!”
见她转身欲辞,潘月下意识出声,待她回眸望来,连忙解下了腰间的狐毛毡,笑着上前道:“多谢妍妍带路,这小狐狸,便当作是阿姊给妍妍的的谢礼!”
“阿姊不可!”
周芳妍年纪虽小,却知规矩,满目不舍地盯着她手里的狐狸毡好一会,摆手道:“爹爹说过,无功不受禄!阿姊是在我家园里迷了路,带阿姊出来,本是妍妍分内之事!”
左右不见人影,一双彩蝶迎着春晖翩翩飞过。
清眸忽闪间,潘月倏忽计上心头。
“妍妍若不肯收下……”
潘月上前半步,拉起周芳妍的手,将小狐狸塞到她手中,又转身指着背后的清池摇曳,神色懊恼道:“妍妍有所不知,阿姊的友人亦是路痴,不知去了何处,何时才能回来。”
潘月眼里掠过一丝不安,紧握住了周芳妍的手,央求她道:“妹妹眼下若是无事,能否陪阿姊坐会儿,等一等那位朋友?”
孤身一人被扔在陌生后园的惊恐让人感同身受,周芳妍看看她,又看向她手里的小狐狸,倏地牵住她的手,忽闪着双眼,奶声奶气道:“阿姊莫怕!便是没有小狐狸,妍妍也会陪着阿姊!”
“多谢妍妍!”
潘月眉眼弯弯,拉着她到池边坐下。
清风拂面,绿水横波。
一大一小并肩看春花迎风摆,蝶燕成双飞,满园春色无边。
“哎!”
少顷。
周小娘子为池边的春花迷了眼,摘下一朵,正要给爱不释手的小狐狸戴上,一道几不可闻的轻叹落入耳中,小娘子下意识仰起头。
却是方才还言谈如常的潘阿姊,不知为何,目光追逐着花丛间翩翩起舞的一双彩蝶,突然面露哀戚,似要落下泪来。
“阿姊?!”
周芳妍霎时慌了神,扔下春花飞奔近前,拉住她的手道:“阿姊怎么了?阿姊莫怕,妍妍陪着阿姊!”
潘月别过脸,眼里噙着恰到好处的哀婉,指间攥着帕,眉间凝着愁,垂目朝周芳妍道:“妍妍不必担心,阿姊忧怀,却并非为自己,只是看着这花里的彩蝶,突然想起一个从话本子里看来的故事。”她拉住周芳妍的手,柔声道,“妍妍可愿一听?”
周芳妍只怕她伤怀,抱着小狐狸坐到她身旁,倚着她的肩,催她道:“妍妍自小欢喜听故事,阿姊快说!”
“好!”
潘月眉眼弯弯,拥住了小娘子,照着暮春的熙熙日头,吹着拂过春柳而来的微风,徐徐开口。
“故事说的是东晋时候,会稽上虞有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姓祝、名英台……”
“妍娘子?妍娘子!”
“……化成一双蝶?!”
听闻祝英台于出嫁当日命赴黄泉,一双有情人化身成蝶,周芳妍紧拉住潘月的手,泪目盈盈,泫然欲泣。
潘月拥她入怀,没等开解一二,忽听一道脚步声经牡丹园匆匆忙忙而来。
两人转过身看,却是负责照看周芳妍的婆婆,方才不知去了何处躲懒,胸前的瓜子壳没等清干净,转头小娘子不见了踪影,慌里慌张、大呼小叫寻了来。
这些个家生子旁的不会,偷奸耍滑、推卸责任最是擅长。
抬眼见自家娘子被个陌生的妇人搂在怀里,那婆子两眼滴溜一转,刹时将自己的失职抛诸脑后,箭步上前,一把将周芳妍拉至身后,而后双手叉站在潘月面前,指着她鼻子道:“你是哪个?为何会出现在书院后园?拉着妍娘子作甚?”
“婆婆误会!”
周芳妍骇得打了个嗝,立时拉住她手,着急道:“仇婆婆,阿姊是……”
“娘子莫怕!”
只生怕无人可怪,仇婆并不给她两人辩解的机会,一手抱起周芳妍,另一只手拉住潘月皓腕,恶狠狠道:“走!随我去见老爷夫人!”
“婆……”
潘月下意思拉住她紧扣着自己腕子的右手,正要开口,听见“老爷夫人”四字,挣扎她的力道骤然一松,眉头舒展道:“有劳婆婆带路!”
仇婆眼里闪过一丝狐疑,下意识瞟了周芳妍一眼,没能看出蹊跷,粗声粗气朝潘月道:“莫耍花样!”
“老爷!夫人!仇婆带妍娘子来了!”
一炷香后,芭蕉为遮、竹石掩映的南院书房门口,仇婆一声高喝,摇摆窗前的琴丝竹林里惊飞出两只麻雀,墙上难能一见的“落日熔金”刹时乱了套。
“阿爹!阿娘!”
周芳妍不懂那些个文人风雅,挣脱开仇婆紧拉着她的手,跌跌撞撞上前,径自推开了书房的门。
“进!”
一道浑厚的应答自门里传来。
潘月正左顾右探、四下环顾,闻声心头一凛,立时垂下眼帘,跟上仇婆。
迈过书房的门,一阵阴凉伴着浓郁的檀香袭面而来,潘月浑身一激灵,驻足堂前,抬眼偷觑。
堂上正中挂着一幅三丈高的《梅鹤图》,“众芳摇落独暄妍”的题词下方安了一张香樟小几。
小几左侧的男子白眉长须,年近天命,正照着天光,徐徐翻过一页手里的书卷;右侧的娘子鬓发流云,手里捧着清茶,正闲看炉上青烟袅袅、落影成画。
——书中常闻举案齐眉,当如眼前情状。
不时前张牙舞爪的仇婆于入内的刹那息了声,站定在门边,不敢高声语。
听见自家姑娘的声音,周清尘早已搁下手里的书卷,张开双臂,迎向跌跌撞撞近前的小人儿。
“阿爹!”
“妍妍乖!”
看清她颊边泪痕,周清尘冷眼横过堂下,很快平复如常,抱着爱女坐稳在膝上,柔声道:“妍妍怎么了?告诉爹爹,谁人欺负我家阿妍?”
“没人欺负妍妍!”
周芳妍双手环住他脖颈,香了香他面颊,又垂目看了看战栗在堂下的两人,歪头想了想,脆生生开口道:“阿爹,妍妍不懂,世间为何会有那般不通情理的父母,不问真心,只因门第,生生拆散有情人!”
话音未落,周清尘护着她的手微微一顿,染了霜雪的目光猝然掠向堂下不请自来的陌生娘子,只刹那,又收回视线,若无其事朝爱女道:“妍妍何出此言?是谁说了什么,阿爹怎么听不懂?”
“就是那梁山伯与祝英台!”
周芳妍清眸染了红,紧抱着自家阿爹,嘴一扁,满心委屈道:“爹爹,妍妍不想他二人化蝶!”
“化蝶……”
忖度片刻,清尘先生顿然起身,抱着周芳妍绕堂下踱了一圈,又将她放稳在地,转头朝神色无奈的梁氏道:“辛苦夫人,先带阿妍回房!”
“好!”
梁氏盈盈起身,回眸瞥见屈膝在侧的潘娘子,想了想,转头朝他道:“老爷,潘娘子是书院贵客!”
周清尘转头瞟了眼堂下,端起茶盏,并不应声。
梁夫人眼里掠过一丝无奈,牵住周芳妍的手,又垂目朝仇婆道:“婆婆也出来,莫要打扰老爷说话!”
“夫人,老奴我……”
仇婆还想说些什么,撞见自家老爷夫人的神色,脖颈一缩,滴溜着双眼,立时跟上梁夫人,碎步而去。
“吱呀——”
关门声自背后响起。
看清尘先生的反应,当是明白了她讲述《梁祝》的用意。
潘月轻舒一口气,正待开口,忽觉头顶上方落下一道视线,凛然如有实质。
潘月身形一僵。
——仿佛与亲眷的温情褪去,南园书房才显出它严苛又冷滞的真面目来。
“娘子好手段!”
“我……”
清尘先生的声音自堂前落下,潘月下意识抬起头,撞上他凛若霜雪的目光,心口微微一颤。
“我……”
四目相对,周清尘盯着她的目光愈发清冷。
一滴冷汗悄然坠落颊边。
望着堂前寸寸渐短的夕照,潘月刹时福至心灵,低垂着眼帘,微颦着眉尖,徐徐开口:“奴家……”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猝然一轻。
潘月搭在腰间的手骤然紧握,心口发紧道:“先生莫怪,奴家的本意并非为惹小娘子伤怀,只不忍见有情人生别离!”
若他顺口问起——无论是否明知顾问——清平世界,还有哪对有情人,如梁祝无奈生别离,她便能顺势提起范成与赵婉,再求他出手相助。
——此便是潘月今日的计划。
谁知滴漏沙沙,流光渐隐,炉上早不见青烟,清尘先生依旧背着身,仰头望着堂上的《梅鹤图》,默然不语。
滴答——滴答——
潘月错觉自己窥见了赵婉两人的出路,茫茫如同堂下暮色,晦暗不明。
凝滞的胸口如有火烧。
眼前人越是不紧不慢,潘月越觉坐立难安。
终于,一只惊鹊呼啦啦横过窗前,暗影掠过堂下,潘月眉心一跳,顺着清尘先生的目光望着墙上的《梅鹤图》,骤然出声道:“民女素闻清尘先生性情高雅,不染尘埃,只人在俗世,又如何能全然免了俗去?”
清尘先生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顿,依旧闭口不言。
莫非街头巷尾关于清尘先生高洁热肠皆为虚构?
潘月心上倏而生出一股无措,转头望了望暮色渐浓的窗外,想起先前范成所言,神色黯然道:“学子仗势欺人,先生不闻;后生受人欺辱,先生不问……敢问先生!”
垂在身侧的手骤然紧握,她心一横,扬声道:“昨日开办书院,所图为何,今日袖手旁观,又为哪般?今日这般,莫非便是先生经年所求——清尘高树,梅鹤山水?!”
梅鹤山水出口,堂前的周清尘骤然回首。
潘月下意识退身半步,抬眼却并不见她预想中的大动肝火、勃然大怒,反而……四目相对,潘月神情一怔——周清尘舒展的眉宇间依稀噙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欣赏。
她下意识甩甩头,抬眼再看,周清尘已错开目光,端起小几上早已没了热气的茶。
“万般情由无奈,”浅啜小口,周清尘再度搁下茶杯,冷声朝她道,“娘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利用小女芳妍!”
“我!”
潘月正要应声,撞上他复又凛然的眼神,喉头一哽,不敢置信般睁大了眼,颤声改口道:“奴家、知错,清尘先生大人有大量,莫与奴家一般计较!”
堂中上下复又杳然。
周清尘垂睨着堂下,良久,似下了什么决心,捋着长须,徐徐开口道:“阳谷县人苦虎患久矣,令小叔于阳谷上下有恩。看在他的面子上,某将给李副使去信一封,就说……”
周清尘转头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今岁清尘书院好事成三——一为一年一度的迎夏宴,二为老朽寿诞,三逢得意门生范成喜结良缘。李恪多疑,收到请帖,必会下令追查……如此,娘子可还满意?”
书房堂下,潘月紧蹙着眉头,闻言骤然抬起头。
听他话里的意思,不论书院里外、阳谷上下,甚至方才春晖堂内不值一提的闹剧,他皆一清二楚。
——在她到来前,他已知道她此行的目的。
可若是早已作出出手相帮的决定,方才那出又是何意?又为哪般?
为给她个下马威?
为让她分明尊卑有别,上官面前不得自称“我”,而要谦称“奴家”?
为让她时刻谨记:公平是下位者的呐喊、上位者的施舍,非区区市井妇人能贪求?
日薄西山,堂下一片暮色苍茫,潘月心上满结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