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柳家后院乱得不成样子,被柳家强掳来的凡人挤做一堆,各个衣衫褴褛,像是套了一身破旧的麻袋,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全是泥垢,身上或多或少大都带着伤。
问药峰的弟子来回奔忙,挨个将这些人一一看过,时不时还有啜泣和低语声,一片愁云惨淡。
日光照在沈连烛身上,她的眼眸在水汽中显得湿润,白茫茫一片雾尚未散去,整个人好似镜花水月般,身形在其中朦朦胧胧。
她只是站在那里,就同这地方格格不入。
裴烬招看着沈连烛,攥住她裙角的手忍不住紧了紧,早已麻木的心口怦然,紧接着又想起父亲嘱咐的话,心下一黯。
——金露城大劫将至,唯有沈连烛可解。我会送你去见沈连烛,想办法留在她身边。
他只是金露城主近日才被寻回,并不受宠还毫无根基的庶子,并不明白父亲为何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派他接近沈连烛,或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沈连烛太难接近,只有这种方法才能不露痕迹。
父亲的儿子中,他最乖顺不起眼,他也自顾自借此说服了自己,这是父亲对自己的期待和看重。
裴烬招也有自己的私心,若是办成了这事,他祈望父亲也能像面对兄长那般,用慈爱的目光望向自己,称赞自己。
他第一眼瞧见沈连烛,就隐隐感觉她也许不会搭理自己,任务可能要失败了。
他充满希冀的目光暗淡了下去,下一秒,沈连烛清清淡淡的声音却从上方传来,似乎是在安慰,“会没事的。”
……
点仙宗清点柳家尚且幸存的人数,顺道安排了问药峰弟子去给他们诊治,忙的不可开交。
裴烬招受了重伤,被医师特意关照过,此时简单喂了几粒药,正坐在墙角休息,等着被点仙宗带回问药峰。
沈连烛今日穿着清透的白衫,正坐在一旁监督弟子做事,正值酷暑,她坐下的时候长裙微微上滑,露出来一截莹白的脚踝,以及被日光晒得有些粉的,略弓起的脚背。
右脚踝处有一颗若隐若现的小红痣,遮隐在裙裾中,似乎勾着人往这处瞧。
她好似倏而察觉到一道灼人的视线,侧头向裴烬招处看去,裴烬招畏畏缩缩地低下了头。
沈连烛变了下姿势,不露声色地拉了一下衣裙,裙摆垂落,彻底遮住了这节脚踝。
她声音轻飘飘地传来,“你过来。”
沈连烛手指一勾,裴烬招便好似被包裹在一团软绵绵的云中送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裴烬招有些紧张,他报出了自己的姓名,神情还有点慌张,瞧不出半点方才盯着沈连烛的胆大模样。
“嗯,好孩子,我记住你了,”沈连烛声音柔和,并没有多说什么。
裴烬招呼吸加快,有些急促。
......
“沈七,”江长老唤了几声沈连烛,终于将沈连烛唤回了神,“走什么神啊?”
裴烬招之前看自己的眼神太过炙热,总让人有些疑惑,但最终沈连烛也只是垂眸淡淡道,“没什么,就是在想这孩子的伤势。”
江长老唤沈连烛也是为了这事,她摆弄了一下棋盘上的棋子,缓缓说道,“幸亏不算晚,寻到了他被剥下的灵根,接回去后约莫再养段时间就无碍了。”
“嗯,”沈连烛没什么反应,治病救人的事情她也帮不上忙,自然江泠苏说什么就算什么,“听你的。”
“沈长老,”林溯推门而进,她将手上几付打包好的药搁置在案桌上,就恭顺侍立在江长老身后说道,“这是师尊给您配的新药,您到时候且带走吧。”
沈连烛看了一眼这药,仿若已经嗅到了那令人泛酸的苦味,她皱起眉,还是勉强“嗯”了一声。
“我这药只能勉强压着你的魔毒烙印,过些天你还要再来拿药,”江长老看了一眼,沈连烛还是那一要吃药就苦大仇深的死样子,冷哼道,“要想解毒还需一味药引,但那药引这些年被人采的过多,已然绝迹了,倒是听说还能去望月秘境碰碰运气。”
“望月秘境三十年开一次,距离下次开还有数年,这段时间你可得按时喝药,到时别平白砸了我这第一医仙的招牌。”
沈连烛面无表情,“哦。”
江长老唇角冷笑,一看沈连烛这样就知道她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正想捋起袖子好好掰扯几句……
“师尊,”江长老的二弟子陈莲璇风一般冲到了屋里。
“是出什么事了?”江长老看这小丫头冒冒失失的样子,本来只是心里头冒火,这下脑袋也有点疼。
陈莲璇上气不接下气喘道,“那裴烬招醒了!”
“醒了就好生照料着,”江长老揉了揉眉心。
“不是......不是,我话还未说完,”陈莲璇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全了话,“他一醒来就非要寻沈长老!”
裴烬招已被收拾过,看起来干净了不少,此时正望着沈连烛,他的面色尚且苍白,漆黑的眉眼软了下来,淡化了轮廓自带的阴郁,显得他那张脸人畜无害。
江长老灵力化线搭在裴烬招手上,诊治一番,尚且满意地点头,“灵根算是活了。”
“谢谢江长老,”裴烬招眉眼略弯,十分乖巧,似乎因着自己能劫后余生而格外开心。
随后裴烬招又看向沈连烛,迫不及待道,“沈仙君,你身边还缺人吗?”
“我什么都能干的,力气也很大,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差遣我。”
沈连烛看着面前鼓起勇气自荐的少年,似乎是生怕自己跑了,瞧着自己的神色虽然不安,又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祈求。
“我身边不缺人,”沈连烛冲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眼尾处那颗泪痣随着笑容的弧度微翘,甚是动人,“你先养伤。”
裴烬招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极其不甘,但最后也只能失落“哦”了一声。
沈连烛收回了目光,好像方才一切不曾发生过,“我先走了。”
裴烬招看着沈连烛离开的背影,他抬起头,透过窗外见着了一片晴朗的天空,檐角上挂着镇邪的铜铃,正随着风吹摇摆轻响。
“想留在沈仙君身边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但她的流云峰还是一直冷冷清清的,她不是故意针对你的……”
六月的风里带着花香,日光燥热之下,草木疯长,裴烬招抿了抿唇,又转头对着叽叽喳喳安慰自己的小弟子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
他垂下了头,故意做出的温顺姿态消失,神情阴郁、苍白,好似阴暗潮湿角落里见不得光的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