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谢。”
温幸妤接过祝无执手中的茶杯,小声道谢,将杯子里的温水喝了,压下喉间的咳意。
祝无执把空茶杯放到一旁的小几上,扫视着女人虚弱苍白的脸,皱眉道:“日后不要轻信于人,这次我恰巧路过,那下次呢?你是不是就要命丧黄泉。”
闻言,温幸妤有些惶惶,她垂着眼帘,发丝滑落至脸侧,愧疚道:“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谢谢您救我。”
祝无执看着她这副仓惶疏离的样子,心想能把救命恩人认错,分明是个没心没肺的。
他冷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嘲讽,“最好如此。”
说罢,他收回视线,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温幸妤想起来陈令仪推她下水前说的话,正要告知祝无执,就见他已经冷着脸往外走。
她顶着晕乎乎的脑袋,探出身子拉住了青年的袖子,着急道:“等,等等。”
祝无执半侧过脸,将袖子从女人掌心抽出来,眉眼布满了不耐。
“还有事?”
温幸妤跪坐到床侧,仰头看着青年冷峻的眉眼,轻轻点头。
祝无执转过身,垂下眼,目光落在她脸上。
女人乖巧跪坐在床沿,雪白的脸仰起,暖黄的灯火一闪一闪跳跃着,两三点亮穿过她的乌发,笼在她面颊上,延伸至散乱的衣襟,直叫他窥见星点起伏春色。
他恍若无事避开眼,冷声道:“说。”
温幸妤道:“陈令仪推我下水前,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说,‘就说我是为了陆观澜推你下水的’。”
说着,温幸妤停顿了一瞬,犹豫要不要把她对陈令仪和阿生关系的猜测说出来。
可万一是她多想了呢?
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陈令仪和阿生还有活路吗?
女子生存本就不易,她不能用一点毫无根据的猜想,毁坏她们的名声。
她将猜测压在心底,只道:“她还说,日后会补偿。”
祝无执皱了皱眉,沉默片刻后,眉心又舒展开了。
“我知道了。”
怪不得会不顾名声纠缠他,原是别有所图。
不惜毁了名声也要达到的目的,无非是不愿嫁人。只有名声坏了,才能的吓退一众求亲者,长期待字闺中。
至于为什么不想嫁人,这就更好猜了。
陈令仪有个出身低微,亦或者身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情人。
他看着女人病气苍白的脸,温了声线,说道:“此事你不必再管,陈令仪想借你我之手成事,那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温幸妤不太明白。
什么代价?
她隐隐觉得不太妙,下意识劝道:“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是可怜人。”
言外之意是没必要计较。
听了这话,祝无执嗤笑一声,“你倒是菩萨心肠。”
被人推湖里险些丧命,居然还能关心罪魁祸首的死活。
就算陈令仪可怜,就算她有难言之隐,可做局害人的不是她吗?
既然敢算计他,那就要做好准备。
他居高临下睨着温幸妤,乌沉的凤眸里一片冷漠。
“管好你自己,不该管的……”他放慢了语速,吐出最后几个字:“不要管。”
带着浓浓的警告。
温幸妤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慌忙垂头,攥紧了身旁的锦被,声若蚊蝇。
“知,知道了。”
脚步声渐远,屋门开合的声音响起,她才敢抬起头来。
小腿跪坐的酸痛不已,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她无力靠坐到床头,不免有些后悔告知祝无执这件事。
窗外风雪交加,她抱着膝盖,心神不宁。
自落水后很长一段时间,温幸妤都惶惶不安,时常明里暗里打听陈令仪的消息。
得知她只是被县令罚跪祠堂,并未出其他事情后,才算松了口气。
冬日漫长,祝无执在县学很忙碌,日日早出晚归,她在家中待不住,又去寻卖香囊的营生。
令温幸妤惊喜的是,有家香坊的老板娘看上了她配置的香料,主动要她留下配香。
包括香囊,熏香用的香丸、香饼、香篆等香的调配。
一个月十两银子底钱,香坊出材,温幸妤只需要在家配好送过去。每月如果她配的香超出售卖数量,还会有额外的银钱拿。
最开始温幸妤对熏香调配不太熟悉,故而卖得一般,后来她为了精尽技艺,专门去书肆找了关于配香的书来看。
只是她识字不多,看起来很费劲,只能边看边猜,实在不认得的,就略过。
将近年关,她配的香越来越受欢迎,香坊老板娘赚得盆满钵满,一个劲儿夸她厉害。
她头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也是有用的。
也有受人喜爱的地方。
白驹过隙,很快到了除夕。
朝邑县大街小巷弥漫着浓烈的年味,街市上热闹喧嚣,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年货。
祝无执并不在意这些,温幸妤也没有置办太多。
定国公府阖家被斩首不过半年,祝无执虽说是顶了观澜哥的身份,但实际上还在丧期。
为了掩人耳目,温幸妤只让仆人在宅院门口挂了红灯笼,按习俗贴了门神和对联。
仆人们不明白主家为何对新年毫不在意,却也不敢开口问。
静月和翠珠忙着盯厨房做年夜饭,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一旁的小几上散落着一小堆银子。
香坊这几日歇业,她难得休息下来,故而在这清点这些天赚得银钱。
她数了数铜板,又用戥子称了碎银子,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攒了五十多两。
想了想,她从放绣线的箩筐里拿出剪子,将两块碎银子剪碎了些,用戥子称好,分别包裹在闲暇时做的荷包里。
这两个月来她麻烦翠珠和静月不少,她觉得要给些新年红封感谢才好。
也不多,一人二两。
除此之外,她也给祝无执准备了新年贺礼。
只是不知他会不会嫌弃。
日光沉落,天际脱离白昼,晕染出掺红带紫的绚烂云层。地上未化的积雪被映出霞色,温暖夺目。
祝无执踏着满地夕阳,自县学回到宅院。
院子里热热闹闹的,仆人们喜气洋洋跟他打招呼。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期待新年的到来,仿佛上一年的辛苦和不顺,过了这一夜就会被扫除干净。
青年漠然看着热闹,置身于外,那双凤眸冰冷无波,如同荒凉的古井。
热闹。
过年。
与他无关。
他淡淡收回视线,穿过垂花门,径直去了主屋。
温幸妤正在帮静月贴窗花,见祝无执回来,她罕见的弯了弯眼睛,露出个明媚的笑容。
“您回来啦。”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划过她的衣裙时,眸光微顿。
不同于往日的素淡,她今日穿了件石榴色的袄裙,领边有一圈柔软的白兔毛,簇拥着那张白皙温软的脸。
笑的时候眼睑处的小痣若隐若现。
看起来…很讨喜。
袖下的手指微动,他突然觉得心情好了几分。
转过头,无声回了屋子。
温幸妤没有注意到祝无执的神色,笑着一面和静月贴窗花,一面闲聊。
祝无执端坐于罗汉榻,眸光不由自主的,落在窗纸映出的身影上。
他莫名想起,这段时日在县学听到的话。
“陆教谕,听说您夫人配香很厉害。”
“陆兄,您行个方便呗,让您夫人给我多卖点香饼,实在是一香难求啊!”
“陆教谕,师娘不仅性子好,制作香也厉害,学生日后也想找师娘这样的媳妇儿!”
“……”
宋人爱熏香。
而温幸妤制的香,似乎格外好。
不知不觉中,她有了安身立命之本。
她比他想象中…有用。
窗外女子清软的说笑声断断续续传入,祝无执忽然感觉心口发热,耳边是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震耳欲聋。
按住心口,青年那张矜傲冷漠、视一切为无物的面容上,头一次出现了名为疑惑的神色。
入夜,鞭炮声响,满城红意冲破寒冷的雪夜,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岁。
灯笼高高挂,窗花映白雪。
温幸妤和祝无执一起吃了年夜饭,二人在主屋里歇着。
翠珠嘿嘿笑着向温幸妤撒娇,说要玩叶子戏,阿喜也在一旁帮腔,静月在旁边笑。
温幸妤被磨得受不了,但又怕祝无执生气,正犹豫要不要请示,就听到青年冷淡的嗓音响起。
“去玩吧。”
她愣愣抬眼,青年一身湖蓝广袖,乌发以玉簪半束,斜倚在罗汉榻上,手中捧着卷书,头都未抬。
烛火笼在他侧脸,温暖柔和,往日冷峻的青年,此刻多了几分随性散漫。
温幸妤还未答话,翠珠就大声说了句:“谢谢老爷。”
紧接着翠珠就把神色微懵的温幸妤拉起来,往厢房带。
温幸妤为难道:“我不会玩这个,会扫兴的,你们去玩吧。”
翠珠挽着她的胳膊,圆脸上写满了无所谓:“这有什么,夫人我教你!”
“夫人,你就陪我玩吧,其他人都不爱玩这个!”
温幸妤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翠珠静月阿喜三人簇拥着她来到东厢,很快就拿来了一副叶子牌。
翠珠给温幸妤介绍了一遍规则,她听得云里雾里,最后阿喜和静月又跟着补充了点,她才似懂非懂。
阿喜是个急性子,一面搓牌,一面道:“玩玩就会了,夫人咱们直接开始吧。”
温幸妤点了点头,四个人就开始打。
一连玩了三把,她都还有些懵,手里的铜板输了十几个。
她本就是节省的人,输铜板就像割肉,连输五把后,她也来了火气,决心要全部赢回来。
第六把、第七把……第十把。
一直输。
温幸妤小脸垮着,垂头丧气,暗骂自己是个猪脑子。
她看着静月搓牌,决定及时止损,叹了口气道:“我太笨了,还是不玩了。”
翠珠一下急了,哎呀一声道:“夫人您可别啊,奴婢让您!”
阿喜也跟着道:“是啊,奴才让……”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就连搓牌的静月都停了动作,纷纷看向她身后。
温幸妤不明所以转头,入目便是一片湖蓝色,以及窄腰间那枚微微晃荡的白玉环。
她怔然抬眸,撞入青年含笑的眼。
“您,您怎么来了?”
祝无执轻笑一声,屈指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态度亲昵。
“来,我替你打。”
直到起身让开座,祝无执坐下开始摸牌,她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居然会打叶子牌?!
看起来很熟练的样子……
青年靠在椅背上,一只手随意搁在膝头,另一只手摸着牌,姿态闲适,漫不经心。
仿佛不是那个矜傲无情、狠戾恣睢的祝大人,而是汴京城里风流蕴藉、玩世不恭的公子哥。
“您居然会打叶子牌。”
温幸妤想着想着,不自觉就问出了口,问完才发觉自己多话了,小心翼翼看青年的侧脸。
祝无执心情看起来很好,话也比往日多,主动道:“叶子牌,蹴鞠,马球,斗草斗蛐蛐…还有很多。”
他侧过头,看着温幸妤因惊讶而瞪圆的眼,唇角微勾:“纨绔子弟会的,我都会。”
温幸妤呆呆看着祝无执,愣了好一会。
在她眼里,祝无执虽不近人情,却是实打实的“正经人”,爱好都是文人墨客做的事,譬如看书、下棋,亦或者狩猎骑射。
没想到…他连世人口中“不正经”的娱乐也会。
她看着青年清隽的侧脸,不免疑惑。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