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门被敲了两下,然后推开一条缝。
“峥峥,怎么在这里。爷爷叫你。”
西装革履的男人露出程式化的笑容,目光移到许嘉遇脸上,带着探究的目光微微颔首,又转回去看明初,“在忙?那么多人等着,一眨眼你就不见了。”
不认识,不是明家人,但叫她小名。
许嘉遇打量他一眼。外形出挑。
他忍不住拿来和自己比。
差点儿。
但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毕竟他也不是她的谁。
他蠢蠢欲动,情难自抑。
而他连她有几分真心都不知道。
但没关系,此刻他愿意做一只引颈就戮的羔羊。
想多和她待一会儿,什么也不做都可以,但显然不大可能了。
明初浅淡地笑着:“好,稍等我说两句话,随后就到。”
男生点头,礼貌阖闭上门,离开的时候又看了许嘉遇一眼。
那一眼带着明显的打量,许嘉遇几乎可以断定,那人喜欢明初。
不过喜欢她似乎也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
喜欢她的人多了。
许嘉遇提起的那口气,倏忽泄下来。
被打断的那句话,也并不想听答案了。
虽然他并不后悔说出口。
倒也不是因为那个人,但因为什么,他也说不清。
只是突然觉得,一张漂亮的脸,对普通人来说或许是稀缺品,对她来说,随处可见,唾手可得,不稀奇。
被她撩拨得目眩神迷,他都快要忘了,自己是一个多么麻烦缠身的人。
两个人又能有什么未来。
可短暂的拥有也很好不是吗?
但想到这个可能就让他很焦躁。
烦,厌恶,甚至痛恨。
有那么有一瞬间,想逃离,想摔碎一切,想离她远远的,那是个太危险的东西,不属于他,也不该碰。
对于无法掌控的东西,一开始就不碰才是明智的选择。
他低垂着目光,整个人失去光彩,倚靠在墙边,像个被遗弃在这里的灰朴朴的巨大的旧玩偶。
明初不知道这短短半分钟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心路历程,就觉得挺有意思,他好像很擅长忍耐,她记得很多人对他的评价。
冷淡,疏离,沉稳……
她想,并不准确。
她更愿意用忍耐来形容。
擅长忍耐痛苦,也擅长忍耐喜悦,所以显得冷淡沉稳,擅长忍耐失去,对已获得的东西也擅长不动声色地观察,直到确认它是属于自己的,丢开也不会跑走的,才会去触碰。因此显得疏离难接近。
这好像也是她最初对他感兴趣的点之一,带着点坏心思,好奇怎么才可以惹怒他,怎么能让他羞耻……
人总是带点劣根性,对于稳态的东西,失态就显得别样的美。
但他太好懂,也太纯情,没费什么劲。
赵懿宁说他心思很深,并不好惹,明初实在没看出来。
明初在这一刻想起自己把酒吧买下来后,拿到的监控视频。
他经常这样倚靠在酒吧转角的廊柱上,左边是台球厅嘈杂的人群,右边连着长长的甬道,甬道尽头是卫生间,再往南去,有个通往后街的小门。
那里是个隐蔽的夹角,热拥的男人女人在那里接吻,互相抚摸,情难自抑的时候甚至踹开厕所隔间门,或者相携走出那扇小门,在后街的旅馆开房,云雨。
“这酒吧……管理有点太乱了。”乔叔委婉地说,一直遮着屏幕,拒绝她看监控。
她还是看了,倍速调到最高,走马观花地浏览着他出现的视频,挑感兴趣的镜头才拉一下帧率。
他在那种环境里看起来很颓,目光和神态偶尔带着点凶性未泯的兽性,不那么板正,看起来不像个好学生,但看得出来比平日要放松点。
蒋政宇说他平日太压抑了需要发泄。
估计也不准确,他可能只是觉得混乱的环境能让他感到安全感。
苏黎身体不太好,他不想惹她难过,但许家以及许家带来的一切给他的压力都太大,而他如果连在最亲近的母亲身边都无法释放情绪,那就只能自己消化。
而这一切又像个无解的难题,他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甚至冷漠才能抵抗无处不在的想要他毁掉的恶意。
对他来说,保持秩序的稳定才是求生的关键,那么自我消化也必须绝对的理智。
时间久了,往内收的情绪就很难往外释放。
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放纵,哪怕身处这样的环境里。
他好几次从那条甬道上过去,穿过甜腻的吟叫和暧昧的纠缠,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有次一个性感的女人扭着水蛇一样的腰靠近他,指尖划过他胸膛,声音波浪一样荡漾:“帅哥,一个人呢?”
他偏过身,躲开,又被缠上,又躲开。
他眼神里露出几分戾气,攥住她不停试图放在他身上的手,狠狠撇开,低骂了声:“滚开。”
女人扫兴地甩开他,嘀嘀咕咕地咒骂他不是个男人,八成有隐疾,说不定还是个阳wei。
起了冲突,有工作人员过来安抚,赵吉也来了,搂住他肩膀,痛心疾首地说:“唉,你这,你说说,你又不吃亏。你跟客人较什么劲。”
恰好有人闹事,许嘉遇飞身越过一个隔栏,一脚踹开一个手里拿刀子的,那男的高大健壮,看起来得有二百斤,翻身就给了他一拳,他躲避不及,抬手格挡,肩臂挨了一下,随即欺身绕后锁住他喉咙抱摔在地上。
赵吉看有人带刀子,骂了几句脏话,打打闹闹就算了,动刀子上真格的,但凡出点事,他这店就别开了,他招呼几个人过去帮忙的时候,许嘉遇已经撂倒了两个。
那天闹得凶,提前关了店,人都走了,灯也都关了,开了照明灯,许嘉遇靠在阴影里,指尖一点猩红,烟雾缭绕里,能看到他脸上未干的血迹,触目惊心。
赵吉招呼他:“等会儿别走,我开车带你去医院,你他妈以后给我悠着点。”
他提了药箱,“我先给你简单处理一下,脑袋没事吧?头晕不晕。”
许嘉遇摇头,站在那里任由他处置,半晌,沉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又站得板板正正,说:“不用去医院,我回家了。”
赵吉“哎”了声,但看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明初回过神,看他的样子,倒是很想继续欺负他,看他伤心欲绝,看他彻底陷入痛苦,他会爆发,还是继续忍耐呢?
但他看起来有点太可怜了。
“把手伸出来。”明初开口。
许嘉遇抬了下眼,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伸手。”她声音冷了点。
许嘉遇沉默片刻,还是顺从地伸出了手。
“掌心朝上。”
他照做。
啪——
狠狠一巴掌打在手心,许嘉遇手指蜷缩了下,微微拧起眉,看着她。
明初抬头,轻笑:“惩罚,下次就不是打手心了。”
许嘉遇沉默着,收回手,蜷握起来,指尖轻微擦过发麻的掌心,目光一直在她脸上,企图从那表情中解读出一些含义。
明初上前一步,抬手扶在他肩膀,微微踮脚附在他耳边:“别人想不想重要吗?关键是你想不想。想要什么,要自己去争取。下次做得好有奖励。我现在不想亲你,因为你不乖。”
门再次被敲响,像是催促。
明初轻笑了下,回身站好,又说了句:“看你一个人闷闷不乐才过来看看你,我今晚要应付长辈,可能顾不上你。想我的话,可以多看几眼,不收费。”
许嘉遇沉默片刻,应了声:“好。”
她走了,走之前特意说一句:“衣服很好看,就是太涩了,让人很想脱掉。”
然后转身就不见了,像片飘飞的叶子,梦一般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
——想要什么要自己去争取。
——下次做得好有奖励。
——我现在不想亲你。
——因为你不乖。
——衣服很好看……让人很想脱掉。
许嘉遇喉结滚动了一下,出神地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半晌,他触碰了下自己的耳朵,她的唇擦过耳畔时的触感似乎还留在那里,灼热滚烫。
心跳有些快,还有些反复无常。
一瞬间觉得自己要死了,一瞬间又狂烈地跳动着。
明初的爷爷在,不少老友都赏脸来了,许家的老爷子也在。
许嘉遇从出生到现在,没见过他几面,毕竟许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他不是许敬宗亲生的儿子。
后来许敬宗执意把属于他的那份家产全留给他,许老爷子就更恨他们母子了。
他没想到老头子会叫他过去。
魏叔叔亲自来带他过去:“老爷子跟明老爷子坐在一起,刚是明家的寿星提了你,你过去先问候长辈,祝一下寿星,其他少说话就行……”
魏兆廷当年是许敬宗的左膀右臂,到现在还在集团做事,地位举足轻重,他虽然也不大理解许敬宗发的那些疯,但既然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把许嘉遇当许敬宗亲生的看,这会儿事无巨细地交代着。
许嘉遇却有些失神,满脑子都是魏叔叔说是寿星提他。
她又在琢磨什么?
两位老人在二楼的茶厅,推开黑檀木的大门,里面只有零星几个人。
明初坐在爷爷左手边,姿态娴熟地替爷爷斟茶,看到他来,抬眸看了一眼,便又垂下目光。
许老爷子到底也没有在外人面前表演家丑,不咸不淡说一句客套话:“嘉遇,这些年叨扰你明伯父了,你也长大了,以后想家了,就回家住。”
这已经是难得的和平了,许嘉遇敷衍应了声好,然后问候明爷爷,再祝福寿星:“明初妹妹生日快乐,恭喜成年。”
明初这才抬了头,好整以暇看着他,突然笑道:“谢谢嘉遇哥哥。”
许嘉遇:“……”
他怀疑她把他叫过来,就是为了当众调戏他。
长条桌,许老爷子坐在明爷爷对面,他坐在许老爷子旁边,明初和他面对面。
他不说话,安静地坐在那里。
明初觉得他真的正经得无趣,抬脚,鞋尖挑开他的裤腿,蹭了两下他的小腿。
许嘉遇浑身僵硬,身上仿佛有电流蹿过。
明初一边微笑着斟茶,一边抬眸瞥他一眼,看他故作镇定额角却青筋凸起,差点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