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瑾甩开菱花的手,转身进了内室,才有婢女敢轻手轻脚地进门清扫。
菱花跟着进去,心里暗暗叫苦,这郎主不知何时才有空过来,见不着人,娘子便是满腹委屈都没地诉去。
孟秋瑾换下脏污的寝衣,坐在妆案前,拿起玉瓷瓶,解下面纱,面色平静地继续着孟冬瑾闯进来前做的事,给脸上的伤敷药。
菱花走出屋子,去处理脏污的寝衣。
凡是被二娘故意弄脏过的衣物,孟秋瑾都不让洗,只命她单独收进一个大箱子里,她最讨厌这个活了,每每打开箱子都能被里头的浓烈臭气给熏得要厥过去。
处理完寝衣,菱花回到内室,见孟秋瑾戴着面纱安静地坐在妆案前,便走到她身后小声道:“方才阍人传话来,说是奚娘子来了,想探望娘子。”
奚娘子是主母柳氏的娘家侄女,也是孟秋瑾在宝文书院结识的好友,两人相差五岁,却志趣相投,并未因柳氏的关系而疏远。
只是自从孟秋瑾受伤,两人便不曾见过面,因顾虑柳氏,奚宁只悄悄派人到孟府送过几回伤药补品,今日却亲自来了。
孟秋瑾抬起眸,一双眼凌厉地望来,惊得菱花心头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小郎呢,今日可在府上?”
怎么突然问起小郎了,菱花感到莫名,还是摇了头。
今日书院休沐,小郎君怕是又同那群酒肉朋友溜到平康坊饮酒狎妓去了。
孟秋瑾闻言垂眸,让菱花去回绝奚宁,只言尚在病中,不便见客。
菱花点点头,传话给阍人去回绝了奚宁,遂转头去了灶房,催促供给瑶台月的飨食。
孟府不似世家富贵,每个主人都能有独立灶房,孟府只有两间灶房,一间专供孟深,另一间则由柳氏掌管,供府内所有人的食膳。
柳氏擅长绵里藏针,是以灶房时常借故拖延,菱花等了许久才取到食膳,连忙端去内室。
孟秋瑾仍坐在妆案前,垂头揉捏手里的锦帕,语气淡淡地吩咐菱花,“今日之事不必隐瞒,尽快放出去教阿耶知道。”
经过上一世的教训,她不会再将委屈苦咽心底,哪怕是丁点小事,也要卖弄可怜,将其利用彻底。
菱花正愁郎主不来,当即应得飞快,“娘子放心,这事瞒不住的,大家都看见了,定不会......”
话猝然一断。
孟秋瑾抬眸看去,菱花跪在食案边,正兀自发怔,没一会,她脸色骤变,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扭头看过来,神情惊慌。
孟秋瑾心口莫名一跳,“怎么了?”
“娘子,奴,奴忽然想起来。”
菱花脸色惨白,声音抖得不成句,“那日畅园湖边的芦苇荡里,兴许,兴许还藏了人。”
孟秋瑾面色惊变,“什么意思?”
菱花惶恐不已,磕磕绊绊解释道:“也,也不晓得是不是奴看错了,当日附近的那片芦苇荡,离得甚远,隐约有个人影......后来荣安县主掉进湖里,奴被吓住了,便,便忘了此事。”
“不过当时湖边一片混乱,那人至今都没现身,许是奴看错了……”菱花慌忙找补,然而她脸上的惊惧与心虚却做不得假。
嘶啦一声,孟秋瑾手中锦帕生生撕作两片。
菱花瞬间噤声,两只手死死捂住口中低泣。
她怎么敢说,她不是故意忘记这件事的,而是......那日的事情,她全都记不得了!
说来荒谬,实际上在中元节刚过去,前一日关于荣安县主的所有记忆,便像是一夜之间被人以布拭尘般,抹得一干二净,只余下零星印记。
她是证明荣安县主先对孟秋瑾动手的唯一证人,无论如何都要咬死这个事实,权当这段记忆不曾有错。
然而那段掩埋在心底,如迷雾一般的残缺记忆仍时时令她胆寒,其诡异、荒诞之感,正如她今日突然想起此事,那段模糊的记忆便被擦亮了一小块,将掩藏在迷雾后面的东西露出点点端倪。
孟秋瑾面色难看地揉捏锦帕,半晌没有言语。
早在时姈因嫉妒她美貌而动手的那则谣言起,她便察觉到不对劲了。
她自知论相貌,放眼整个雍京也无人是时姈的对手,可有些事越是遮遮掩掩压着不提,越会叫人信上三分,反其道而行,越是夸大其词,越会叫人去类比传奇怪谈,说来有趣,实则半点不信。
更别提时姈如今一反过去的肆意张狂,放低姿态,褪去艳丽扮相,回归柔弱本真,聪明地利用任真那个蠢货拉扯出一场好戏,轻而易举便扭转了局面。
若从谣言开始,这一切都是时姈自己的手笔......不,不对,若她真找到了什么证据,不可能到现在还隐而不发。
菱花战战兢兢跪在地上,长久的沉默衍生出难言的恐惧,她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眼。
这一眼却几乎吓得她背脊发凉。
小娘子尚年幼,不过十二岁的年纪,生得眉心朱砂痣,多情柳叶眼,稚气初脱,恬静温软,总让人无端想起足踏须弥莲花座的菩萨,也是这般长眉细目,自有慈悲宽容的端庄气质,可那是在受伤以前。
如今眉头紧锁,双目阴沉的模样,却让人无端想起那沾染了罗刹邪气的恶菩萨,不由感到心头胆寒。
“我上回吩咐你的事情,可都安排妥当了?”
菱花脑袋磕在地上,哆哆嗦嗦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这窝囊模样,孟秋瑾气得伸手揉额角。
若不是身边可用之人寥寥,她也不会事事都依托菱花去办。
“说话!”
菱花浑身一颤,连忙磕头,“娘子放心,都,都妥当了,湖边几个商贩,还有沿途可能经过的人,奴都派人打听到了,若有人去寻,他们收了好处,只会推说没瞧见,不会乱说话。”
“单是好处如何够呢。”
孟秋瑾眼神冰冷,出口的话也寒凉,“拿蛇按七寸,唯有捏着他们的命门,才能叫他们这辈子都把嘴闭得紧紧的。”
菱花莫名打了个寒颤,“是。”
“还有,去查清楚,那日芦苇荡里究竟有没有人,若是办砸了此事,我定不饶你!”
菱花对她怕得很,头点得飞快,口中连连应是,顶着磕青的额头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
嘉德殿乃东宫正殿,是太子听政理事之所,只是常年幽暗寂静,今夜难得点起了灯火。
岚兮走进殿里,就看到太子侧身坐在案后,身披玄色氅衣,屈起单膝,懒散低头,却不是在看奏折,细长指骨挟锐利刀锋,倏忽若闪电,引木料飞屑如散沙,于奏章上渐堆新雪。
岚兮:“......”
那些奏章,似乎是林吁今日新送来的?
身为太子中允,这几日却被殿下打发去大理寺,与寺衙官员一道登门各府收录畅园湖斗殴案的供词,直至今日才理成奏章呈上。
能将奏章糟蹋至此,不是不喜内容,便是不喜做事了。
岚兮垂眸选择视而不见,只例行公事问:“殿下今日想在何处用膳?”
傅敛头也没抬,“吃什么?”
“今日是地黄粥,酿羊肚,配以山精饼,茯苓酥……殿下若不想吃,还备了蒜梅开胃。”
傅敛充耳不闻。
知道他不想吃还问。
岚兮又补充,“药藏郎交代,殿下上回多食炙肉,过于放纵,近日必须温养。”
上回?
傅敛指尖一顿,哦,想起来了。
是岚兮要去京兆府取卷宗,又被他半道喊回来切羊肉的那日,毕竟是切肉的好手,又赶上云旗终于心软肯给他炙烤半只羊吃,还帮着劝说药藏郎同意的。
傅敛眉眼轻抬,看了岚兮半晌,没看出有哪里不满,遂丢给他两个字,“不吃。”
任性至极。
岚兮还想再劝,傅敛直接拿眼神扫向案上,“拿去看看。”
搬出正事,好歹堵住了岚兮的嘴,他只好听从吩咐,上前拎起奏章,抖落一桌木屑。
傅敛垂眸专心手上的动作,掌心微微拢起,一只慵懒趴伏的猫儿渐露端倪,过了会儿,刀锋动作缓和下来,他才开口问:“近日京中新闹出不少趣闻,你如何看?”
新闹的趣闻,只能是指东市的那一出。
岚兮一目十行飞快看完奏章,随即回道:“臣拙见,二位女郎属实非泛泛之辈。”
他曾奉殿下命令详查过两位女郎的过往事迹,在得知林吁参与审问,也因好奇使然向林吁打听过二人陈词时的神态及表现。
两边各执一词,看似都是楚楚可怜的受害者,但证词相悖,定有一人没说真话。
“一桩小小的斗殴案,一路攀扯下来,却是闹得上京翻天覆地,连任氏与东宫都未能幸免......”
傅敛轻笑一声,“是有些本事。”
如玉似的指尖微微用力,刀锋滑开,不经意间削去了木猫儿一半脑袋。
岚兮一缩脑袋,低头作视若无睹状。
傅敛轻握猫儿残躯,过了会儿才捡起半块残缺头颅,置于案上,慢悠悠道:“上好的沉香木料,怪我技艺不精。”
殿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忽有宫女传话,“圣人传召,请殿下去临光殿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