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瞳孔收缩,脸上的笑意开始崩裂,嘴角抑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又被死死压下去。
钟薏垂着头不想看他,自然也没看到男人脸上那一瞬可以称之为恐怖的神情。
他仍在笑着:“好。”
语调很轻,尾音也落得极稳,一如既往的柔和,听不出半点波澜。
男人甚至想上前替她拂拭袖角,做出那副体贴有礼的模样。可她像遇了洪水猛兽一般,猛然退了一步。
他顿住了。
动作没再继续,唇边的笑也没有掉半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仿佛真是个宽容无比的君王,对一个小姑娘生硬的回避一笑置之。
钟薏被堂内尴尬的气息压得无所适从,垂首行了一礼便告退。
她转身的那一刻,瞥到皇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温和如初。
她走得不快,可她不知道——
她每往前走一步,他心底那根绷得极紧的弦,便裂出更深的口子。
韩玉堂立在出口门帘的阴影中,垂首静候。
他看到夫人出来,原是想照规矩迎接,却没想到钟薏走得太快,风一样从他身侧掠过去,只来得及朝他轻轻点了个头,便匆匆下了台阶。
他动作一顿,福礼只做了一半,手还没举稳,她已走远了。
他愣在原地。
这天色......怎么只呆了不到半刻?
堂内传来清浅一声,像是茶盏的盖子被什么撞了一下,旋在案几上,带出一阵浅浅回音,随后停住了。
韩玉堂心里猛然一跳。
他这么多年贴身伺候,早已足够敏锐,当即察觉到不对,赶紧俯身入内,连衣摆都不敢多晃动半分。
卫昭仍站在原处。
也没有摔盏。
可韩玉堂一眼瞧见,放在桌上的素瓷边沿碎了一道口子,细密裂纹从那一点蜿蜒出去,如蛛网般蔓延至整个盏面。
是被人一点点,生生捏碎的。
天子脸上的笑已经分毫不见,乌沉沉的目光像是淬了毒,唇角弧度碎裂,周身空气都压抑得发紧。
她嫌他。
嫌他靠得太近,嫌他说得太多,嫌他不懂得分寸。
“只是……想她而已。”他低声喃喃,心火烧得嗓音发哑。
“也不许吗?”
换了法子,换了模样,耐着性子对她,生怕再吓着她。
说了两句就可以推开他,转身就走。
把他当成什么了?可有可无的过客?
胸腔中的那团火猛地窜上来,一口气堵在喉咙。
他已经忍得快疯了。
漪漪。
钟薏这些日子总有些低落。
那段无疾而终的少女心事起得突兀,落得更是莫名。像最近闷热雨季里的梦,醒来时只余潮湿和失落。
另一个原因就是关于那个大娘。
她试探了红叶,可红叶一脸笃定,说把人安全送回了家中。甚至找来当时出现的两个侍卫证明,说是何时送的,她家在何处,赔了多少银子。
她琢磨不出问题,也不再深究了,只是鲜少出门,常常呆在府中。
出门时必须路过正厅,她每次走过,都会不受控制地想到那道白色身影。
今夜是映月节,钟薏难得好好打扮了一番,仔细挑了衣裳与首饰,把自己拾掇得精神些,天色刚暗,便往浮玉台去了。
浮玉台建在水岸旁,是京中世家贵女爱相约去的好地方,晚上彩灯如骤,街头街尾都是游人热闹的笑声。
到了会馆,她一进门便见有两人先到。
苏玉姝对面坐着赵长筠。
赵长筠是赵国公爷晚来得的明珠,从小捧在手心。
苏夫人与赵国公夫人乃闺中密友,苏玉姝与赵长筠自幼一同长大,却性情不和水火难容。
赵家权势更盛,珍玩颇丰,赵长筠每将新得的珍宝带到苏家,总惹得苏玉姝不快,两人两看相厌。
她俩如今能安稳坐在一席桌上,也有钟薏的缘故。
前些日子苏溪惜生辰,她们一同赴宴。席间赵长筠吃错了东西,忽然发作过敏,呼吸急促,眼看便要支撑不住。
那时场上尽是小姐少爷,全都手忙脚乱,大夫又一时未到,钟薏恰巧前几日学过如何应对相似的症状,取了门外种的紫苏替她舒了气,才熬到郎中赶来。
那次后赵长筠特地来钟府道谢,还跟她道歉,说自己宫宴那日不该那么编排她。
钟薏才发现,赵小姐并非表面看着那般高傲难亲,实际上心思敏感,还发现她也不过是个为了心上人生辰愿意花上两月心血的姑娘。
自那之后,她们便成了朋友。赵长筠时常来找她,有时会和来找她的苏玉姝撞上,两人冷哼一声,不说话,但是也不至于立刻打起来。
这会儿见了她们,屋里别的人还未到,钟薏便忍不住将藏在心头许久的心事倾吐了。
她说到自己是如何面对陛下那句话时,苏玉姝顿时倒抽一口气,发出一阵唏嘘。
“薏儿,我只是说说而已,你真的上啊!”
她心有余悸,“还好拒绝了,你们真要是成了,到时被一纸婚书拴进宫去,一辈子跟那么多女人争宠,可不是活受罪?”
赵长筠没反驳她,反倒接了话:“宫里的女人十有八九是要孤苦一生的。”
两个人难得在这件事上意见一致,在她耳边一唱一和,掰着手指头给她数上京城里多少官员想把自家女儿送进去,赵长筠还把自己数进去了。
“就说先帝的妃子......能有几个好下场?大多连个名分都保不住,死后葬哪儿也无人记得。”
钟薏被她幽幽口气吓得打了个颤。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和陛下有结果。她想过很多次,可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和很多人共享夫君。
她跟很多女子一样,也希望出现话本里的情节,夫妻二人相伴一生,不曾移情半分。
“你别怕。”
苏玉姝饮了些酒,红着脸说起胡话,“你等着,我回去叫我娘好好跟你娘介绍,今日也要来许多公子,你且仔细瞧瞧,若是看上谁,包在我身上!”
她嘻嘻一笑,“钟大人是圣上眼前的红人,谁还敢嫌你身份?或者……你考虑一下我小弟如何?”
赵长筠脸色骤变,恶狠狠喊她:“苏、玉、姝!”
苏玉姝很是不雅地掏掏耳朵:“什么东西在叫?”
两人顿时又吵作一团,一阵鸡飞狗跳,钟薏在旁边叫也叫不住。
可这番热闹倒让她心头松快了些。
果然,心事还是说出来最好。
房内的吵闹等别的贵女少爷陆陆续续入席才停,两人又恢复成矜持端庄的模样,好似方才互扯发簪、想要把酒泼对方脸上的人不是她们一样。
月色渐西,浮玉台上的灯影摇摇晃晃,几杯酒落肚,气氛正好。
少年们说笑着,相邀去湖边放灯。
京中自来有此旧俗,映月节当夜,将愿望写在灯上,不论放进水中或者升到天上,皆能得愿。
钟薏第一次听说这习惯,倒也觉得很是新鲜。
她也饮了几杯酒,但记着上回宫宴睡着的教训,不敢多喝,只脸颊红红,走路有些虚浮。
身侧跟着一个绿衣公子,方才在席间饮酒如水牛,一开口就说钟薏长得像是他的一位故人,还有点想哭的意思。
大家了然哄笑,故意问到底像谁,他又支吾着不说。
他出了席又靠上来,陪着她说话。
不知是因他说话风趣,亦或者是因为他方才看到她的那种怔然神色不似作伪,钟薏对他没有反感,两人便不尴不尬地并肩走着。
他正要说他那故人的故事,被一把凑上来的红叶一下将他挤在一旁。
于是三个人就这样姿势怪异地下了楼梯。
下楼时钟薏眼前一晃,险些踩空,公子要来扶她,却被红叶拦住。
他终于斜睨了红叶一眼,明晃晃地责她一个丫鬟竟这般无礼。
可红叶站得极稳,护着她的模样像只小母鸡。
通往湖边要绕一段曲折的回廊,灯火一盏盏挂在长檐下。两侧皆是停靠的马车,街道虽明亮,却意外地安静。
绿衣公子默然走了会儿,自觉没趣,故人也不再说,跟她告别转头去寻自己的朋友了。
钟薏其实对他口中故人的真实性保持怀疑态度,见他离开,礼貌点点头。
红叶忽然放慢了脚步,带着她落在人群后头。
“小姐……”她声线低低的,带着迟疑。
钟薏转头看她:“嗯?”
“夜里风凉......对,奴婢回去给您拿披风!”
她一口气说完,立刻转身跑了。
钟薏一句“不冷”还未来得及出口,她背影已经消失在灯影之间。
她站在原地片刻,望见前头赵长筠提着一盏莲花灯,正和旁人说笑,便想跟上去。
可刚走出一步,身后忽然有一道稍尖利的声音唤她:
“钟小姐。”
她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是那个总在陛下身边的胖太监。
韩玉堂穿着长袍,依旧是那张笑容谄媚的圆脸,腰弯得极低:“陛下在那边等着您呢。”
钟薏心口猛地一紧,原本泛着醉意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
她抬起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街道尽头,一辆乌木马车静静停着,隐在灯火之外,像是已经等在那里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