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谢寰说得轻飘飘的,脚下步子不停,却将姜聆月惊得木木呆在原地,谢寰侧目去看,见她整张脸血色尽失,一动不能动,全如失了生气的瓷娃娃。

他恍若未觉,拧了拧眉,话中关切不带一丝虚情:“女郎怎地了?”

姜聆月只觉老天向她开了一个巨大的顽笑,她原本因着谢寰的反常决定满腔愤懑和不解,这一个诡谲的梦却让她所有的情绪都扑了空。

她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该向谁说理了,张了张唇,只问:“殿下还梦见了旁的么?”

谢寰闻言却有些迟疑,“女郎当真要听?”

姜聆月应是。

于是她就听到谢寰用他一贯的、如珠碎玉的嗓音不疾不徐道:“女郎执意要听,某也无法,万望女郎不要觉得冒犯。那场梦的末尾,我似一缕孤魂徘徊在汴京城内,无意窥得女郎的结局。”

“女郎的兄长战死,自己孤身病逝于老宅,与我的死期仅仅三日之隔而已。”

他无奈地笑了笑,因罚跪疏于打理的发丝哀哀地垂下一绺,垂在他肩头的银丝暗纹上,衬得他削尖的下颌似一件薄白的汝窑釉,“是以我才觉得与女郎同病相怜,甚至称得上一见如故。这节骨眼上,番邦异动频频,朝廷阿党比周,圣人其实并不乐见皇子与高门结亲,而女郎的兄长在任鸿胪寺丞,接手了姑墨使团的一桩案子,却因事告假了……恐要被人捏住了做文章,此情此景,亟需人施以援手。”

“如此看来,我们岂不是最合宜的同盟?”

姜聆月入宫前就觉得,所谓家宴十之八九是场鸿门宴,当她在宴上亲见到声名远扬的高惠妃及其子誉王时,这则猜想就被完全佐证了。

果不其然,圣人说是召见她,实则不过在开宴时小坐了会,秉持着一国之君喜怒莫测的作风,眼风都没向外人递过一个,略说了几句场面话就离开了。

姜聆月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窥清,只是撇到了他踅身的背影,巍峨中带着点日暮西山的颓势,华服梁冠,形单影只,一步一步没入重重珠帘之中。

她从中嗅到一丝悲凉的气味,细想之下却觉得他身为君王富有四海,即便整日作出如丧考妣的模样,仍是能将许多人的哀乐捏在掌中任意把玩,实在无甚需要她一介小民同情的地方。

她啜了口六丝汤,汤汁顺着喉管暖和她的身躯,殿内笙歌管弦不绝于耳,她的思绪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直到周遭目光齐齐落到她一人身上,她才察觉出异样。

不等奉酒的女使提醒,她径直起身,诚惶诚恐向上座行了一礼,“臣女生平第一次得见天颜,着实被天家的威严镇住了,一时失神,不曾听见娘娘问话,万望娘娘宽恕。”

她一面说,一面用指尖绞着腰间的丝帕,将头埋得一低再低,这副担不起事的小家子做派,果然惹得高惠妃裂开红唇,轻飘飘饶了她这一遭,甚还有耐性命下人对她复述一遍:“娘娘赐你团鱼羹,为何不食?可是不喜娘娘所赐?”

团鱼羹?

姜聆月不着痕迹转了转视线,颇费了些眼力,才在食案的边缘发现一盅浮着白沫的团鱼羹,俨然是放了多时已经发凉,不消挨近了闻,都有一丝腥气钻到她鼻尖。

她压下眉头,嗫嚅了半晌,才道:“禀娘娘,娘娘亲赐,臣女岂有不喜之理?一则是臣女身子不济,许多物事沾都沾不得,一沾就会遍身发红疹,甚至喘促不得卧——这团鱼羹中去腥的茱萸就是其一。”

“再则,这团鱼于娘娘这般体健之人,是滋阴清热的补物,如若能够,臣女也愿拨开那些茱萸,沾一沾娘娘的福泽。然臣女这身子骨…阴寒至极,实是无福消受……”

话到末尾,她发出的声音已是细若蚊蚋,若不竖耳去听,恐怕如何也听不分明,得亏今日是高惠妃坐镇,她代掌凤印多年,积威深重,六宫中人谁有不服?况且姜聆月吐露的是这等辛密,谁不想探个究竟?日后转手卖出去,也是一桩世家女子的要紧消息。

一时间人人屏息静气,唯有姜聆月的声音细而无力,在这高广的大殿里飘来荡去,仿佛卸了力的笳笛最彷徨的一阵余音,却在每个人的心里激起千尺巨浪。

内宫中人一路摸爬滚打,手中阴私事不知过了多少,自是明白——所谓体寒大都是女子不孕的托辞,而于皇子王孙而言,正室的品貌、出身尚有斟酌的余地,蕃衍子嗣一事上却万万不可有失。

自姜聆月在梅花宴上中选,她的名号就已在汴京城内远播,若她当真是凑巧被椋鸟选中就罢了,偏偏事发不过一二日,圣人的旨意就降了下来,这不异于昭示着姜聆月几要在魏王妃位上坐实了,为着这事,五姓七望俱都严阵以待,贵女们揪着帕子咬着银牙,正四处寻摸她的错处。

这节骨眼上,谁都没想过姜聆月会如此轻易地把她的短处吐露出来,还是如此要命的短处。

假使另一位当事人谢寰在场还有说法,偏生他推脱旧伤发作,并未亲临宴席,宴上众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实不知该作何反应是好。

唯有高惠妃用绢扇掩着唇,低低地笑了一声。

姜聆月心道,谢寰执意要立一绝嗣的正室,旁人心思各异且不好说,高惠妃确是最高兴不过。

毕竟就连她这等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宫闱秘事知之甚少的人,也曾耳闻过高惠妃与元后的恩怨。

高惠妃本不姓高,她姓堇,单名一个珠字,前朝时受封高陵郡主,本朝立国后为避高祖亡父的名讳,才用封号改替了姓氏。

她的生母原是前朝顺帝的胞妹,时人称为玉清公主。

顺帝亲缘淡薄,父母早亡,是以对相依为命的胞妹十分爱重,然而玉清年岁不永,诞下一女不久就离世了,顺帝爱屋及乌,躬亲抚养襁褓之中的堇珠,逾越礼制封她为郡主,食邑千户,封地设在繁华的高陵,莫说公主,就连彼时的钧山王、后来即位的厉帝——那般穷凶极恶的灭国之辈,见了堇珠都要退避三舍,可见她的荣宠之盛,自然也就养成了她一副无天于上、无地在下的跋扈性子。

可叹她横行无忌十五载,除了顺帝谁都不曾放在眼里,竟会一头栽倒在当年戍边回京的谢家二郎身上。

这一栽就是二十二年,二十二年光阴荏苒,顺帝驾崩,厉帝误国,大司马相里氏、陈郡谢氏割地而治,她孜孜不倦追在谢二郎身后,甚还为了心上人一度倒戈谢家,眼看着昔日的谢二郎称帝,成了如今的圣人,新政升平,朝纲稳固,她却没有一刻得到她汲汲营营所求的结果,反而发现祁连山一役后,圣人被来历不明的神女占据了全部的心神,她因记恨屡屡生事,被遣回了封地,再入京时,看到的就是一张张鲜红的立后榜文。

她这一生,竟为另一个人做了嫁衣裳。

这叫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姜聆月想,她有权怨,有权恨,她也有权用她的怨与恨,为自己造一把登云梯。

宴席终散,高惠妃言笑晏晏,不仅赏了姜聆月一套头面,还明里暗里示意她将着力促成这门婚事。

至于余下人等的口风严紧与否,就不在姜聆月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她来赴宴,原就是顺着谢寰的意思,意欲事成后向他借势而已。

宫门下钥,她被安排在珠镜殿歇息,殿宇清幽,须穿过大半片御花园,春令里,太液池边,红梅半合着面,兰花依波傍水,淡淡一点东风来,花枝上堆叠的融雪簌簌而下,偶有几粒越过油纸伞面,粘在她的裘领上,身后女使打着八角灯,她借着光捋了捋自己领上的软毛。

一抬头,惊觉原先打灯的女使,成了一名七尺高的大汉,她心跳停了一拍,定睛看了看,这人瑞马绣服,腰佩横刀,俨然是左右内率的装扮。

她蹙了蹙眉,“你是谢寰的人?”

沈庄一愣,倒不晓得该不该应这话了。

国子监尚且不敢张榜世家子的名讳,魏王贵为亲王,除却他的尊长,还有谁能够直呼他的大名?

想来这位女郎与自家殿下是颇有渊源了,否则何至于殿下手头事务堆积如山,还嘱咐他一定来接应这位女郎。

他这样想着,低眉作揖,应了句:“是魏王殿下特命某来接应。”

姜聆月没多话,让他打着灯继续向前,等到了密荫遮蔽之处,她才慢下步子,道:“殿下交代的事,我已照做,东结葫芦西跑架,高惠妃兴许是不会生事了,再多的,我就顾不上了。”

“殿下一诺千金,我既已经应诺,烦请郎君将殿下允诺之物交与我。”

沈庄被她过于直白的言辞噎了一下,顿了顿,从怀揣里摸索出一枚符节,递到她手中,“凭此符节,三司的卷宗任由女郎调阅,与案情有关的地界女郎尽可出入,倘要用人,尽管支会某就是了。”(1)

姜聆月接过,指尖摩挲几下,发觉这符节是谢寰私铸的形制,王室专用的青金石材质,雕成瓣瓣莲花状,在月光下流转着锐利的冷光。

她不由得想到,谢寰能负此盛名,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他虽尚未受封太子,却已有太子的实权,譬如掌管刑名之要的三司,坐拥比肩太子詹事的子房,更有左右内率从旁协助。

尤其是这两年,圣人突对求道起了心思,西配殿里烟雾缭绕,青词、术士不断,朝中政务渐次移交到谢寰的手上,他去岁出镇剑南,年关又去往淮地赈灾,文经武纬,无一不通,不怪乎他是时下最得人望的储君人选。

就连一向清正的应太师也笃定,立储魏王就是早晚的事。

可是。

可是这么一个从礼法到才干都无可指摘的人选,为何上一世会沦落到北地监军?且不说北地苦寒,前朝以来就从没有过储君监军的先例。

如此说来,若这一世的谢寰当真也是转世而来,他选择与自己“结盟”,或许正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但他这人的城府,岂是三两次的交锋就能探到底的,他既然执言自己仅仅是做了一段黄粱梦,不肯透露再多,她也没必要自曝己身。

他左不过就是拿她当出头的椽子,引风吹火;她假他之权代兄查案,就算不能顺藤摸瓜找到阿兄,也断不能再让他和上一世一样,落入“办差不力”的罪名中。

二人暂为同盟,各取所需。

待此间事了,也算还他恩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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