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姜聆月揣着符节,脑中思绪万千,脚下步子不停,一晃神功夫就到了珠镜殿外。

她注意到身后如影随形的暖光,一回头,才发现沈庄尚未离去,颇为不解道:“你还在这作甚?”

沈庄连忙低下头,双手奉上一物,这十足谦顺的姿态,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捧的是连城之价的和氏璧,殿身巍峨,遮住从后照来的月光,姜聆月半眯起眼,实在看不清他手中之物,只隐约判断出是一块半圆形的玉制品。

她挑眉,“这是何物?”

沈庄如实道:“殿下去岁从昆仑带回的燕支玉,触之生温,有温脉养血的功效,对女郎的身子或有裨益。”

姜聆月兴致寥寥,只道:“殿下一片好意,臣女本不该回驳,然则先母曾为臣女求过一枚玉牌,因在大相寺托法师开过光,说是必得贴身佩戴,直到化灾度厄。总不好违逆先母之意。”

这倒不是假话,她对自己这副风中残烛的身子还是相当爱惜的,凡有益身体康健的,她轻易不会推辞,想来谢寰也是算准了这一点,但若要让一块玉牌上再垒一块,行起路来丁零当啷一阵乱响,如同胡人酒肆里的乐人一般,实在不太合宜。

“时辰不早了,郎君自便罢。”

她说完,微微颔首,转身走向殿内,沈庄忙又唤住她:“女郎可有旁的话要某代为转述?”

女郎背身向他,不紧不慢地向前行,夜里的风勾起她披帛的一角,绕殿的枝叶随之哗哗作响,沈庄仔细去听,才听到她模糊的话音:“烦请派个得力的人来…明日午时,同我去安置姑墨使团的驿馆一探究竟。”

话音一顿,她止了步,回头看他一眼,嘴角抿出小小的弯弧,眼下的小痣清而淡,“依我看,郎君你就很堪用。”

忽而间,枝叶下掩盖的花骨朵迸出幽微香气,合着风溺住他的耳鼻。

谢寰少时长居的含凉殿,乃是大明宫最为宏丽的殿宇之一,大殿依着太液池而建,栋宇胶葛,水榭参差,还有成片的腊梅、玉兰环殿而生,花开时香气扑鼻,蓊勃纷杂,恍如瑶池仙境。

纵使谢寰身为皇子,十四岁就辟了府,宫中也不曾把含凉殿另作他用,而是时常规整打扫,维持着一应器具如新如常,只待它从前的主人回来暂居。

谢寰开蒙后常在后殿里——临水的小阁楼上习字,年岁渐长以后,也就顺势在此地处理起了文书,半夜里起了不大不小的风雪,星星点点的雪粒子,乱蛾似的往灯下的少年身上扑,少年提着笔,手腕转动间一一落字,一身白衣广袖,融在昏黄光晕之中,仿佛玉雕的神佛之像,丝毫不教风雪侵扰。

沈庄沿着复道折回含凉殿,来向小阁楼里的谢寰禀话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不知为何,他想到自己打灯时所见的女郎背影,绿裙迤逦,乌发如云,明明是单薄如纸的一片,可是早春的风声里,他手中以遮风闻名的八角灯都颤颤巍巍,唯独她还屹然不动。

他这样想着,竟觉得二人的身姿有一瞬间重合。

他打了个激灵,待回过神来,谢寰已经搁了笔,无声地望着他,嘴角含着惯常的笑,分明是极温和的态度,他却不自觉屈膝俯跪下去,恳声认错。

谢寰只叫他起来,语气中毫无怪罪的意思,事实上谢寰一直待下宽和,从无任何苛待之举,可沈庄跟了他多年,作为他的近身侍从及得力干将,总是下意识的有些畏惧他。

不独沈庄一人,凡是谢寰的近臣、部将,多少都有几分怕他,若非要追根究里,有人觉得这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本能服从,也有人觉得是见过他在战场领军搏杀的情形,狠戾恣睢与人前判若两人,任谁见了都要胆寒发竖。

沈庄自己倒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把这归咎为习惯了。

他是谢寰一手扶持的,信他服他有何不妥。

沈庄直起身,叉手作礼,将姜聆月的所言所行大致复述了一遍,刻意略去了她模棱两可的态度,只说她指名要自己同行。

谢寰从新呈上的奏疏中翻开一本,迎着鱼雁宫灯,无声地批阅,待他话罢,也并不抬头,只轻轻笑了笑:“倒像她的脾气。既如此,东西先命袁客好生收起来。”

“日后再议。”

沈庄应喏,观谢寰并无他话,就知是要他告退的意思,可他顿了顿,终究忍不住开口试探:“殿下当真认定了姜九娘么,卑下的一招一式尚且是殿下指点的,卑下既能看出她步履无力、身子亏虚,绝不是长生久视之相,殿下岂能不晓……”

“圣人三子,誉王中庸,三皇子养在别宫,甚有您的堂叔渤海王,拥兵自重,虎视鹰瞵。殿下您、不能不为自己的以后打算,倘若姜九还似从前那般痴慕殿下,或还有说法,可梅花宫宴后,她态度大变,与她共事,恐生变数。”

他这一番话既是肺腑之言,亦有僭越之嫌,人人都说谢寰尊贵,秉钧持轴无所不有,可有谁人想过——他母族无依,又无同胞相持,许多话,圣人不会也不好同他讲,反是他们这些为人臣下的,受主恩惠,哪怕豁出一条性命,也必得尽己所能为主考量。

他这样想着,心下坚定了几分,壮着胆气道:“殿下不如还是换个人选罢,世家中多少贵女……”

谢寰听了,倒不动气,因着就要安寝的缘故,他的长发只用缎带松松挽就,此刻因他不断下笔的动作,发丝在火光里轻微拂摆,间或掠过他的鼻背,他并不理会,笔下不断,平声静气道:“你说的很是。想来左右内率令典兵,掌宫禁,休说查一个女郎的底细。”

话到这,他偏过头望向沈庄,弯了弯眼,笔尖一悬,一滴浓墨在贺岁折子的洒金笺上绽开,一如他眼中晦暗明灭的情绪。

“就是探一探孤的行踪也不算难事?”

这话一出,沈庄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双膝一软,险要立不住,还是在旁伺候笔墨的小内使得了授意,扶住了他。

他这才醒过神来,伏地叩首,为自己辩白。

谢寰仍带着笑:“沈率正勿怪,这实不是问罪,孤是当真……好奇。姜九娘性情变换你们觉得古怪,孤一反常态,倒行逆施,你们就不会暗自探究个中原因么?”

沈庄颤声道:“卑下不敢。殿下英明决断,自有您的道理,何须他人置喙。”

谢寰摇了摇头,拾起臂搁上的云锦罗帕,细细揩过指尖墨汁,“你退下罢。明日姜九查案,你不必去了。”

“着人打探姜籍的下落即可。”

沈庄只得告退,魂不守舍地出了小阁楼,雪花沾在他的面上,才冻得他清醒过来。

实则方才在楼内,二人都是心知肚明——谢寰可谓一语中的。

自从梅花宫宴前的一场蹴鞠会,谢寰无意间颠簸下马,他的所作所为就一日比一日让人捉摸不透。先是择了一些与高惠妃肖似的女子入宫分宠,又命人小心监伺誉王,紧接着就在梅花宴上反其道而行之,避开时下几位炙手可热的魏王妃人选,选了无人问津的姜九娘。

领事的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谁不知道高惠妃入宫多年,圣眷单薄,手中所握实权尚是因她前朝遗孤的身份;而誉王一向庸碌,是个半石弓都拉不开的绣花枕头;姜九娘虽有才名,但是父兄式微,常年扶病,同样不是良配。

没人知道谢寰究竟作何打算。

除了他自己。

风雪渐歇,零星几粒雪粒子投身阁楼,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只是还未沾身,就被临窗的鱼雁灯侵吞干净,火舌烈烈舔舐,谢寰想起那座重重围困之下的孤城。

黑云翻墨,饕风虐雪,一重重冲天火光,一阵阵纷飞箭羽,他和他最钟爱的照夜白一同葬身在火海,火烬灰冷,他们的遗骸就被掩埋在皑皑雪色之中。

那样的冷,那样的痛,他不想再经历一遍。

他支窗眺着太液池,池面烟雾笼罩,只依稀看得出对岸的珠镜殿灭了灯,他掩了窗,转身绕回屏风后,路过中央的博古架,就见一盏精巧的九枝灯轮高高搁在架中,他用手一拨,时过多日,灯中烛火燃尽,唯有灯下串着玛瑙、银珠的流苏不住摆动,时而靠近他的面颊,时而又远远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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