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五年二月初四,姜燃玉失讯已经一日有余。
姜聆月卯时起身,依次去圣人起居的紫宸殿、高惠妃主位的温室殿拜别,圣人自不会召见她,只赐了一对玉珏、几斛南珠,高惠妃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场面话,而后又是一乘轿辇将她送出了宫。
出宫后她直奔城东,盖因接待外邦的驿官大都设在春明门一带,春明门乃是京城的东正门,地处枢纽,四通八达,城楼加以修葺,现是连通北大明宫、南芙蓉园的夹城,门内有兴庆宫、宝兴寺等胜地,门外更有常做送别之用的灞桥。
重中之重的是,姜燃玉任职的鸿胪寺及掌管刑案卷宗的刑部也毗邻春明门。
姜聆月下了舆车,先是借谢寰的私印之便,在鸿胪寺面见了当值的寺丞,得知姑墨使团失窃的宝物名唤凤凰钗,原是元后的遗物,由来已久,价比千金,至于这钗具体什么样式,姑墨又为何不远万里将它献来,他一介小小的寺丞也不甚了了。
她这边将能打听的都打听了,另一边,她派出去的祝衡也不曾闲着,把姜燃玉共事的同僚都问询了一番。
待她出了鸿胪寺,祝衡已经将探得的消息整理完备,一一转述给她,她听罢,面色变得复杂纠葛,语气犹豫不定:“你说那些同僚与阿兄交情泛泛,来往不多,真正与阿兄交往密切的友人仅有两个,一个三月前丁忧回乡。”
“一个名叫…孟寒宵?同是新科进士,现在刑部任职,常与阿兄一同游赏吃酒?”
祝衡也觉得这人有瓜李之嫌,因而多问了几句,现将所获情报和盘托出:“不错,这是寺中一位主簿亲口说的,她与这位孟郎君算是同门,是以对他略知一二。据说这位孟郎君的本家也是扬州的大族,然因是庶族,仕途并不顺遂,幸而他十分有才干,去岁一举得中探花,想是得了大人物的赏识,短短一年就升为刑部主事了。”
孟寒宵被大人物赏识?还与阿兄过从甚密?姜聆月眉头紧锁……竟有这样的事情,她怎会从来不知晓?
饶是祝衡从小舞刀弄枪惯了,性子莽直,也察觉出了姜聆月的反应不同寻常,问道:“女郎怎地了?有何不妥之处么?”
姜聆月摇摇头,只说:“无碍。”然而眉头仍是没有舒展半分。
祝衡满腹狐疑,到底不好细问,转了个话头:“女郎现下作何打算?”
姜聆月抿了抿唇,指腹在莲花印上用力刮擦两下,方道:“刑部新到任的主事,根基尚浅,若在直上,无非就是在官署内整理文书,或是被放去查些个不痛不痒的案子罢了。”
“他这人喜静,若是散了值,多半是在屋里写字作画、读读坟典。既如此,我们分兵而动,你去打探他的住所,我按计划去刑部,午时我们在驿馆接头。”
这话有理有据,祝衡听来却觉古怪,“女郎怎么好似对这孟郎君……很是熟稔?”
姜聆月闻言暗暗一哂。
岂止是熟稔?上辈子他甚至和她拜过洞房,祭过宗祠,二人在同一张榻上共枕而眠,在同一张食案边相对而坐,整整三年光阴。
这样的话,她自然不会拿到明面上说,只搪塞道:“他既与阿兄合得来,想来性子大差不差。”
祝衡被忽悠过去,点了点头,又问:“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假设大郎失讯一事与孟郎君并不想干,女郎又当如何?”
姜聆月思索片刻,道:“阿兄失讯那日,公廨一应如常,门房也不曾听到突兀动响。阿兄生性刚直,不好结党,不喜应酬,要么是被熟人唤了去,要么就是手头公务有了进展,寺丞说凤凰钗的案子经了我阿兄的手,他必定牢牢放在心上。”
说话间已是辰时,日光缓缓攀上飞檐,从密密匝匝的杏花堆中泄出一点,她抬手一遮,眼看片片落花掠过官署的红墙,不由得呢喃了句:“解把飞花蒙日月……”
曾子固作完这诗不日就罢了职,她到底也没能念完,笑了笑:“总归是从这两方面做文章。凡案情奏谳,皆在刑部,这刑部我是非去不可了。”
*
引路的小吏告知姜聆月,孟寒宵近来都不上衙,说是家中亲长病重,告假回乡了,她只好转道去了甲库。
甲库中的卷宗堆山码海,她费了些功夫,才找到凤凰钗失窃那一卷,因是近日才出的案子,加上案件疑点重重,甚至涉及到敦睦邦交的问题,卷中所载仅有短短数行,细节处不免含糊其辞。
据卷宗所载,花朝节万国来朝,姑墨国一心与我朝交好,故将凤凰钗作为节时献礼的重头戏,教由使团的头领诺布近身保管。
元月廿六,驿馆众人尚在熟睡的夤夜时分,诺布突听得一阵窸窣动响,迷迷糊糊起身察看,发觉窗牖半支着,装着凤凰钗的宝石匣子大敞开来,里头的宝物不翼而飞,一经排查,又查出使团中一名叫合罗的使臣不见了踪影,至今了无音信。
案发迄今近十日,除却失踪的合罗以及诺布的证词,此案并无任何新的突破点,刑部几要失去耐性,意欲先将合罗定罪,好向上头交代,或许是顾忌着谢寰治下严明,终究不敢动作。
卷宗至此告一段落。
姜聆月捏着铘青牙轴,依次收起卷轴,心下疑窦丛生——若仅仅是一桩内贼盗窃案,阿兄何必为它苦熬多日不肯放手,阿兄必是觉察出什么……
孩提时,她和阿兄常常靠在院中的槐花树下读各类公案,从明而能断的狄公到秉公执法的徐有功,槐花积覆如白雪,两个小小的孩童也陷在连环相扣的案情中不能自拔,大抵是心有灵犀,兄妹俩对后文的推断往往一致。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姜聆月步出甲库时,原本晴好的日光转为密密的雨幕,她始料未及,周身并无伞具,但观日头半遮不遮,这雨应当不会下太久,原想着等上一时半刻,突觉肩头一重,一回头,入目是一张细白圆面,不由得低呼出声:“袁内使!您怎会在这?”
袁客逢人都带三分笑,见了姜聆月,更是要将一双豆儿眼都笑没了,口中道:“问女郎安。这雨来得急,您身子金贵不宜久候,且先拿上这伞。”
说着,递上一把绫罗织就的罗绣伞,伞面上的兰草绘得栩栩如生。
罗绣伞贵重,亲王以下品阶不得挪用,姜聆月眼中闪过一丝暗芒,“殿下来了?”
袁客本想着二人此前相处不大愉快,殿下也是途径此地撞见姜聆月在避雨,顺手为之,就不欲声张了,不想姜聆月一改常态,支起伞面,越过潇潇雨幕,口中唤着“殿下”。
直奔谢寰所在的复廊而去。
复廊上栽了成片的藤萝、蔷薇等花,这时节藤萝爬了满墙,只是尚未开花,偏偏杏花凌空开得正盛,半片花丛探过墙来,竟像替藤萝早开了一季。
谢寰正立在那架张冠李戴的藤萝下静静观赏,却听得一声声殷殷的“殿下”,混着嘈杂雨声,由远及近追来,泠然如琵琶拨弦。他不必回首,依凭水雾中一缕白兰香气,就可以预见来人的面貌,但他回身与她交谈时,还是被她难得一见的笑面微微一惊,顷刻就恢复如常。
姜聆月福了福身子,他略一颔首,二人对上视线,各自牵起唇角以作回应,复又收回目光,一时间又是无话,耳边雨声嘈嘈切切如玉珠,气氛倒是较上一次松快了许多。
许是白兰香偏于寒凉,原本幽淡的香气,雨雾蒸腾下反而愈发明显,几乎盖过满院杏花香,谢寰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和她错开身子,二人隔着两步远的距离立着,挑空的复廊里,不时有雨珠顺着藤叶滴落下来。
袁客适时撑着另一把罗绣伞上前,替谢寰小心遮挡,然他上了年纪,身形短胖,为七尺高的郎君打伞未免有诸多不便。
姜聆月观之,思绪活络起来。她原就是为了向谢寰示好而来,二人之前生过些微的龃龉,不过是因没有谈妥的缘故,现如今二人算是盟友,她为他当个彭排,助他暂避锋芒韬光韬晦,她也好顺理成章借他的势。
否则她无官无职,如何在六部九寺中来去自如,况且,她能够从他身上获利的远不至尔尔。
思及此处,她主动接过伞柄,对袁客道:“我来罢,公公用我的伞是一样的。”转过头,又朝谢寰盈盈一笑:“殿下昂藏七尺男儿,等闲人难以企及。恰巧臣女的兄长生得高挑,我们少时常撑同一把伞去进学,还算合宜。”
谢寰温声道:“女郎与令兄感情甚笃,教人艳羡。”顿了顿,方问:“刑部一趟,女郎可有收获?”
姜聆月摇了摇头,“须得去案发地亲眼一睹,才有论断。”话到此处,她不免生出几分好奇,试探着问道:“殿下就不问问我为何代兄查案么?”
说话间,她仔细用余光打量他的神色,却见他低眉敛目,不紧不慢地转着指间的红玛瑙指环,唇边的笑意虚虚实实教人分不清楚,好似雨雾里一朵半开半合的荼靡花。
“手足情深天经地义,何须旁人来问。”他道。
姜聆月也觉得这话有些蠢了,这些天她在鸿胪寺旁敲侧击查探消息,谢寰把持朝政岂能不晓,故尔转了个话题:“殿下来此地可是有何要事?”
他只说无事,少女的面色就肉眼可见的黯淡下来,但还是全力举着罗绣伞,甚还将伞面向他倾斜一些,滚边绣毛的窄袖滑下半截,堆在肘间,露出一段不堪一折的皓腕,飘雨携着杏花一同沾在她的腕上,她也不去理会,反在他望向她时弯了弯眼睛,眼瞳盛着水光一般。
他感到少有的迷惘——怎会有人活了两世,还是不论什么心思都要挂在面上?
他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先母的冥诞近了,我去御史台取几卷她的起居注,措辞一份悼词。”
御史台与刑部的确相去不远。
少女先才还灰蒙蒙的柳叶眼唰的一亮,斟酌了一会儿,和声细语地问:“殿下赤子之心,忠孝节义。可曾听过元后有一遗物名为凤凰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