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蝙蝠倒挂花果纹镂空的直棂门一敞开,先后进来二人,一位是身形高挑的年青郎君,一位是紧随其后的中年男子,俱都是步履匆匆,形容焦急。

郎君生就一双清亮的凤目,眉如横墨,肤如白玉,仿佛是和姜聆月相呼应的,右眼眼尾有一粒小小的泪痣;中年男子身形短胖,圆脸上细汗涔涔,留一把短短的山羊胡,嘴角生着一对酒窝。

正是姜聆月的兄长与前去接应的阿耶!

她一眼看到自家阿兄面上散布着的数道血痕,以及他蓄着的一层薄薄青髯,整个人形容落拓,衣裳褴褛,怎生“可怜”二字就能了得。

竟似生生老了十岁!

她当下顾不得旁的,一把掀开罗帐,趿上绣花鞋就迎了上去,拉着阿兄一通打量,确认他没有受其他外伤,才搂着他无声哭了起来。

这是她重生以后,甚至是两世以来少有的、当着外人的面哭泣。

不怪乎她作此反应,她的生母去得早,姜郢初为人父,忍着丧妻之痛,还要顾及朝堂,如何能够时时顾全她,若不是姜燃玉一手照料她,直把她当作亲女,粥饭一口一口喂着,汤药一勺一勺哄着,她一旦发病他也不能安睡,看火煨粥,擦身喂药,整夜整夜在狭小的脚榻上将就,十来岁的小郎君熬得眼圈青乌,少年老成。她未必活得到今日。

就连她第一次来葵水,弄到衣裙上,在学堂里被人取笑,都是她阿兄第一个冲过来,打跑指指点点的顽劣儿郎,又红着脸问了一起进学的姜含珮相关事宜,回家细心替她煮了汤药、做了月事带。

他就是这么好的一个阿兄,她怎么能不为他揪心。

姜燃玉原就是听闻姜聆月撞见了刺客,受伤昏迷了,他从来把自家阿妹看得比命都紧张,得了这样的噩耗,一颗心活似在烈油里烹了千百道,实则父亲姜郢来时路上多次劝他——太医令已经悉心医治过,并无大碍,他是待小鼋情形稳定才出府的,他仍是放不下心。

此情此景,他同样觉得心里发酸,闭上眼,掩住微微发红的眼眶,就如儿时一般,一下一下拍抚着姜聆月的脊背。

这一幕在外人看来或许觉得异样,毕竟大梁对于男女大防再是宽泛,成年的男女如此亲昵的依偎在一处,又是相拥又是落泪,即便是兄妹,多少都让人觉得不大合宜了,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雁无书,她不仅是谢寰的得力部下,还身在密监朝事、掌百官幕帟供帐的左右内率,自是知道数不胜数的朝臣辛密。

譬如姜聆月与姜燃玉并非血亲兄妹,姜聆月虽是自小长在双亲膝下的,姜燃玉却是时隔八年,教姜郢从庄子接回来的。

那时姜郢的原配,应太师的外甥女应戚风过身多年,他一既无续弦又不纳妾的鳏夫,突然抱回一个十来岁的小郎君,知情者无不议论纷纷。

有的说姜燃玉原是姜郢成婚前的奸生子;有的说是因姜燃玉命格罕异,能给体弱多病的姜聆月挡灾。种种流言,都被姜郢一句“友人之子”挡了回去,从此他只拿姜燃玉当作亲子抚养,严令任何人提及他的身世,那时姜郢还在任工部堂官,两个孩子的感情也一日胜过一日,自然少有人上赶着触霉头,时过境迁,这事就鲜有人知了。

若非谢寰要择姜聆月为正妃,左右内率未必会将这些陈年旧事查得这般清楚。

雁无书思及此处,注视着这对兄妹的目光转为复杂,想到那个总是似笑非笑问询姜女郎近况的顶头上司,额角突突地跳,向前迈了一步想要插话,忽听到姜燃玉的宽慰之词。

“小鼋不必太过忧心,其实无甚大事。只是其中发生了些意外,芥藓之疾,不足挂齿。”

一面说,一面用女郎襟前的绣帕给她擦拭眼泪。

姜聆月不从,侧身避开,自顾自拿绣帕拭泪,杏子色的绢缎遮住她大半张面容,只余一双泪盈盈的柳叶眼斜着他,这就是一定要他说个所以然的意思了,姜郢最看不得女儿流泪,当即倒戈要姜燃玉坦白。

姜燃玉不得不从实招来:“初二我在鸿胪寺处理公案,好容易有了头绪,一时投入,误了散值的时辰,故让帮闲的带一份鱼脍回来,不想帮闲的不仅带回鱼脍,还替我一名友人捎了信,信上说他眼下有一桩难事,正在城东灞桥,要我务必相帮。我那友人性子孤高,若不是急事,断不会求人,我跑马去了灞桥,然而桥上人来人往,日头西斜,苦等不到他的踪迹,疑心那帮闲传错了话。”

“正要回去,被城门的官兵拦下盘查,要我出示路引或者告身,我并不是远行客,何来的路引?若不是出京办差,官员几不会贴身带着告身……往日城门并不严查,想是近来万国来朝,鱼龙混杂,我报上家门,又以身上官服作保,要他们通融一二,然他们推说凤凰钗失窃,朝廷对八方城门下了死令,如无凭证不可出入,可是我先才出门时还好端端的,再者凤凰钗的案子经了我的手,我尚不知朝廷有此令,也就觉出官兵是在为难了。眼看就要宵禁,只好在城外的邸店歇了一夜。”

雁无书略一思索,明白了其中关窍,严查城门抑或不假,但是姜燃玉官服加身,加之出身世家,等闲谁会为难他呢?除非故易为之。

姜燃玉继续道:“翌日我换了身行头,还要入城,那群官兵果真得了授意,旁人尚且能够通融,唯独对我死咬不放,我另寻了一人托他带信,整日没有音信,即知此法不效,必是有人决意要拉我下水。我这才兵行险着,与官兵争执起来,引得巡城的金吾卫注目,金吾卫为了校验我的身份,将我扣押下来,幸得魏王殿下援手,得以脱身。”

姜聆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问道:“阿兄说的友人,莫不是姓孟?”

“是,新科探花孟寒宵,我与他在琼林宴相识,他曾帮过我一回,因而有了交情。那封信件上的字迹与他的一致,帮闲的称那人是从扬州回京的,我是知道他探亲一事的,处处都对得上,是以不疑有他。”姜燃玉谈及此事,眉眼间尽是惑色,大抵是对友人产生了疑虑,不免有几分失神。

姜聆月却是冷哼一声,“果然是他!亏他信誓旦旦,正颜厉色,端着一副正人君子的作派,实则道貌岸然,积习难返!”

这话实在让姜燃玉哭笑不得,“小鼋是何时认得他的?”说着,下意识抬手,就要抚上她的额发。

雁无书适时开口:“时候不早了,下官须得回署述职,先行告辞了。女郎切记按时用药,顾惜自己的身子,殿下送来的补品中有上好的虫草、天门冬,平日用来入药、煮茶都是很有效用的。”

姜聆月自不会驳她面子,一一应是,却见雁无书嘴上振振有词,脚下步子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姜郢一个做阿耶的,哪里不知外头的小子打的什么主意,他本就不情愿自家女儿与魏王结亲,若非上头一道圣旨劈下来,又得仰赖他们找来太医令,他早该翻脸了。

当即一马当先站了出来,讽道:“小女高堂尚且在世,好歹有一口余粮吃,小老纵是苦了自己也不会苦了她的,就不劳外人操心了。”

雁无书讪讪退了场,姜聆月无奈,温声安抚了几句父亲,到底忍不住好奇,抛出了两世以来的疑问:“阿耶因何不想让我与魏王来往?”

姜郢愣了愣,半晌道:“帝王家何其薄幸,我怎么忍心你被它吞得骨头都不剩。”

姜聆月点头,本就是顺口一问,没再多话。

二月初十,理应是姜聆月赴约楼府的日子,殊不知此时的汴京城流言四起,其中一桩关于魏王的流言愈演愈烈,早已从宫墙深深的大内,传到了百姓闲坐吃茶的街头巷尾。

魏王谢寰,实在是两京二百一十六坊,坊坊皆知的人物,不管是目不识丁的老妪,还是咿呀学语的小儿,都能念上一两句关于他的俚诗。

他搭粥棚,开道场,设私塾,扶贫弱。

文能垂范百世,武能兼济天下。

是才俊中的才俊,人杰中的人杰。

所以关于他的轶事,不论大小,总值得人传扬,何况还是婚姻大事。

正当用早食的时辰,开化坊北巷的巷尾,拉拉杂杂坐了几个吃饽饦的闲汉,谈论的正是这桩新鲜事,其中一个闲汉穿着招摇的花袄子,平素就是帮闲跑腿的,消息最是灵通,抢先道:“诸位可有耳闻?魏王妃的人选定了。”

对面埋头吃饽饦的汉子一哆嗦,四下看了看,确认没有巡街的武侯,才道:“当真?梅花宫宴那日可谓是满城风雨,谁不知魏王要假宫宴之名选妃了,家家户户,老弱妇孺,都要搁下手头事物去瞧一眼,甚还有那等心大的女娘,花大手笔置办了时兴的头面,那一阵京里的妆花缎供不应求,擎等着那一日呢,结果呢。”

另一个穿绿衣的汉子接道:“结果朱雀大街的酒楼东家赚得盆满钵满,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等了半日,连贵女的衣角都没见着一片,顶多看见了障车的内侍、女使。那些女娘全部被武侯驱走了,不日妆花缎的行情一落千丈,连带着裁衣铺都冷落了……”

说到这,他想起自家受牵连的铺子,免不得哀声载道:“指不定是哪个宫里的内线,为了多赚几份时文的钱,放出来的假消息罢了,当不得真的。”

吃饽饦的汉子原本拍着他的肩,听了这话,忙道:“那说不定,前几天不就下了道旨,花朝节与魏王一同祭祀的女郎算是定了,据说出自博陵姜氏,品貌才情倒是没有指摘的地方,然则那女郎疾病缠身,命薄如纸,堪不堪任魏王妃还两说。”

绿衣汉子改不了搬唇递舌的毛病,又凑上来:“要我说,世家女中堪配魏王的,论才情当属姜家长女,性情高洁,咏絮之才,论家世当属李家次女,秾如桃李,贵不可言,其余的都棋差一着。”

“怎不说王氏女,依我看,琅琊王氏培养的冢妇雍容大度,善于治家,通身国母气度,这般作为才堪任亲王妃。”

原先还和和气气的二人,一碰到这个话茬,就如冷水滴进滚油里,炸开了锅,二人各执一词,一方说李氏女好一方说王氏女好,争得面红耳赤,几要大打出手。

挑起事端的花袄子汉子并不插手,抱臂看着他们,一派作壁上观的气势,好一会儿,才气定神闲地、慢悠悠地道:“都不是。”

“那是谁?”另外二人异口同声。

花袄子汉子笃定道:“是你们都不看好的那位女郎,姜氏旁支的、命薄如纸的——姜九娘。”

话落,汉子们齐唰唰惊掉了下巴,为了如期赴约而抄近道,碰巧在马车上听了一耳朵蜚闻的姜九娘,也是被吓飞了瞌睡虫,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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