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永朔元年我爹也在梦州。”
“啊......这么巧。”
不知为何,曲臻谈及自身之事时,徐怀尚眼里的光似乎暗了下去。
曲臻注意到了这点,自觉语调确实沉重了些,加上妇家之事本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便也识趣地不再说了。
那时,山路穷尽,一片茂林披着暮色的昏黄出现在眼前,不远处那道灰色的身影在林中闪转飘逸着,某一刻,竟一溜烟爬上了树。
曲臻不由得警觉起来,她放慢脚步,接着便看到一团黑影从林间窜了出来。
来者身形矫健,皮毛如秋日落叶般斑驳陆离,双眸清澈,耳尖灵动,动作迅捷。
“臻儿姑娘莫慌,这是野狍子,一般不会伤人。”
见曲臻突然抓紧了自己的胳膊,徐怀尚低声宽慰道。
“狍子?”曲臻眼睛亮起来,“我在书上看过,说它们生性好奇,性情通顺......”
曲臻说着小步向前,抬手朝那头狍子探了过去,可下一秒,那狍子却身上一颤,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狍子躺平后,曲臻瞧见它背上扎着的吹箭,再度抬头,很快便在树顶寻见了那道灰色的身影。
影一从树顶纵身跃下,三两下便移动到跟前,他单膝跪到狍子身侧,冷眼看着它颤抖不止的身体,默默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一刀封喉,鲜血横流,曲臻惊得捂住了嘴。
草地上,那头狍子又蹬着腿挣扎了片刻,两颗枣核般明亮的眼睛逐渐褪去了生气。
夜色降临后,周遭是一片肃杀的墨色,唯有此处火光惶惶。
曲臻眼看影一三两下剥开狍子皮,用短匕从里头割出一小块淋着血的狍肉,接着将插着肉的匕首举到火上烧燎片刻,送到嘴里咀嚼起来。
“我说影枫老弟,你就自己吃啊?”
徐怀尚咽下口水,屁股在地上蹭着靠近了。
徐怀尚膝上有伤,一日奔波下来已是乏力,曲臻便起身接过他手里的短匕,兀自蹲到狍子身侧研究起来。
可她何时干过这种粗活儿?
曲臻凑近狍子,举着匕首用削果皮的方式忙活了半天,却只剃下来一堆毛。
“还是我来吧。”
徐怀尚见状艰难起身,接过匕首用力一割,一行狍血汩汩流出,这一刀虽然割得深了些,但好歹能挖出肉来,徐怀尚捏着那块狍肉,费劲巴力将粘连的毛皮剃掉,总算能递到火上开烤。
“臻儿姑娘,你日后若想在梦州安身立命,且听徐某一句劝。”
曲臻闻言挺直身子,接过徐怀尚递来的烤肉却未开动,只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徐大哥直言便是。”
“梦州不比七襄,那地方人心险恶、朝秦暮楚,我瞧你初出闺阁不掩锋芒,日后难免生出事端,今后在梦州,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做人,还该留有余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这因果福报,也是一报偿一报......
“当年我在泸州,顾及兄弟情份,为官时在手头的案子上动了些手脚,事后才追悔莫及,为保全自身不得已辞官,如今想来,也是犯了这意气用事的毛病,只能自食恶果。”
徐怀尚一席话说到一半,曲臻已然听腻了,但她还是佯装领悟地点了点头,将话头扯远了。
“徐大哥哪儿的话?眼下您已跻身梦州官场,日后必能飞黄腾达。”
“官场?”徐怀尚却失笑道:
“臻儿小姐真是抬举我了,徐某这等粗人,怎入得了梦州官场?”
曲臻闻言一阵狐疑,转头看向影一,但后者却只顾吃肉,懒得抬头。
也对。
曲臻转念一想,徐怀尚既是去梦州为官,身边却只有一名影笙会杀手相护,执行的必是某件隐秘的差事,又怎会在一介民女面前走漏风声?
只是,自幼丧亲、被大户人家收留、偷窃被逐、中举后为官又请辞......
这剧情,她分明在哪里听过。
某一刻,曲臻的后颈像是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蠕虫,她握住匕首的手开始颤抖,寒意从脚尖一路席卷至全身。
心慌意乱之时,当她再度抬头看向徐怀尚,那熟悉的面目却如同坠落深渊般,一瞬间被拖得老远。
吃到一半的狍肉在草地上翻滚了几圈。
火光中,徐怀尚看到曲臻一把扯住影枫的胳膊,拖着他一路走进了黑暗......
影一一路被曲臻拖着,心说没想到这女人看上去弱不禁风,手劲儿倒还挺大。
“你终于想明白了。”
待到幽静处,他挣开曲臻,迫不及待地交底。
片刻前,他听出徐怀尚话里有话,担心曲臻被说服,本就有心告知实情,以防她收回成令,没曾想倒是曲臻先行反应过来,还处变不惊,“私下”找他确认。
“橘皮。”
彼时,曲臻转头看向影一,眼底尽是寒意。
“西凉草加橘皮,是为梦寰,徐丛就是徐怀尚,而你,便是影笙会指派给我的杀手。”
影一漠然,不知可否。
“若你需要,我也可立刻动手,若是死在林中,尸身不日便会被野兽蚕食,绝无后患......”
见曲臻背过身去,双手攥拳未作应答,影一对着她的背影继续道:
“只是得麻烦你抵达梦州后置信裁决司,说明改变死法是雇主的主意,与我无关。”
“你一早便知道实情,为何还有意隐瞒?”
影一一愣,眼下,这似乎并不是重点。
“和那姓徐的一样,”但他还是如实作答,“我需要观察。”
“观察什么?”
“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我为何要改变主意?”
“......”
事实上,影一认为杀害曲伯康之人并非徐怀尚,此人固然圆滑,但路遇陷马时,他既愿舍命相助,怕也不会为了区区掌书之位杀人灭口。
只不过,影一不是判官,而是杀手。
刺杀令背后的是非曲直向来与他无关,他只是担心,一旦曲臻得知徐怀尚便是徐丛,一路追问下去,最终却得知自己错怪了人,将刺杀令中途撕毁,自己这到手的赏分,便会付诸东流。
月色泄透树梢,落下一地斑驳,影一上前一步看向曲臻,沉声问她:
“所以,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你刚刚说‘和他一样’,意思是他已经认出我了?”
“自然。”
“何时?”
“你留在店簿上的名字。”
彼时,曲臻脸上没有委屈或愤怒,她看上去只是很坚决,目光一往无前地射向远方,像是已然做好了决定。
“所以自那时起,他便在试探我。”
晚风呼啸而过,积蓄在叶面上的雨水被风裹挟而下,稀稀疏疏地拍打在脸上。
此刻,再忆起与徐怀尚相识后的种种,曲臻方才意识到他言行背后的深意。
一口咬定“梦寰谜案”为悬案,是以在毒害父亲一事上逃脱罪责、嫁祸他人;询问曲臻家中可有兄长,是以试探掌书之位是否另有人选;追忆辛酸过往、谈及妻女,是以彰显铁汉柔肠、仗义忠良。
这一切的一切,通通是演给自己的一出戏,恰似初识那日惟妙惟肖的说书选段,欲扬先抑,一步步将听者引入言语勾勒的陷阱,待到曲终人散之时,看客却已难抽离。
亦如那夜,他们在花魁降毒一事上的争执。
徐怀尚似乎很笃定,妇人之心隐忍、优柔且极易被他人操纵,尤其是,如他这般衣冠楚楚之人。
但他小看了妇人之心,正如他小看了梦寰。
“我不会变。”
于是,曲臻沉声作答,“我不会收回刺杀令。”
“需要我今晚动手吗?”
彼时,影一微微颔首,鞘间短匕急不可耐。
“不急,我还需要观察。”
曲臻将同样的话奉还给影一,而后凑近了,抬头看他。
“依你看,他是害死我父亲的人吗?”
影一移开目光,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他只是说:“无论杀死你父亲的人是不是他,而今只有他死,你才能拿回想要的东西。
“况且,无论你作何决定,这尾款,日后都是要结的。”
“我明白。”
曲臻点头,不觉有些沮丧。
影枫说出前半句时,她本以为他会设身处地思考她的处境,可到了后半句,她才意识到他在意的只有钱。
但曲臻不准备松口。
她垂下目光,沉声道:“有些事,我还是想当面问问他。”
影一闻言,面色阴沉下来。
这一路上他早设想过,如若曲臻发觉她与徐怀尚之间的关联,冷静问起话来,最后便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徐怀尚心急要自己对曲臻动手。
——这是好事,届时他只需刀锋一转,护下雇主的同时又省了沏茶,也好早日抵达梦州解决剩下的名字。
其二,两人推心置腹,曲臻得知真相后决定取消刺杀令,连带着梦州的郭李二人也一并放过。
如此一来,行将到手的赏分一朝清零,一笔顶好的生意,就这样功亏一篑。
不过,既然他一早便预料到了这些,自然也留了后手。
而如若他算得没错,不论曲臻是否改变主意,那姓徐的,都活不过今晚。
影一如是想着,转身欲返,身后却突然飘来一句弱弱的——“谢谢”。
转过身,透过氤氲雾气,曲臻的目光似乎柔和了许多。
“毕竟你也收了他的头钱,却还是愿意将真相告知于我......”
曲臻顿了顿,朝影一挪近了一步。
“只是我想问,如若明日,他愿意出比我更高的价钱,你会不会......”
——“你不是很清楚影笙会的规矩吗?”
影一打断曲臻,反问回去。
“可按照影笙会的规矩,也没有收钱做镖师的道理。”
曲臻还是心存疑虑,毕竟荒郊野岭的,若是徐怀尚开出的价钱叫影枫无法拒绝,反手一刀过来,自己兴许连议价的余地都没有。
树影之下,曲臻看不清影枫的表情,只听见他淡淡道:
“你放心吧,我做这行,并不是为了钱。”
“那又是为了什么?”
影枫沉默了一会,似乎在鉴别她有无资格了解这问题的答案,后来,他胸口微微起伏了下,淡淡吐出两个字。
“名字。”
于是曲臻上前一步,总算能借着月光看清他的神情。
“所以……”
她看着他,问出了那个好奇已久的问题。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