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坦白

小说:梦州 作者:王渺

亥时,待官差带着搜刮得来的“禁书”返府秉公,李墨看着散落一地的书卷,神色恍惚。

徐怀尚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说书坊查封虽事发突然,但他们兄弟三个难得重聚,不如去酒楼打包些下酒菜,晚些时候边吃边叙,至于整理藏书的事,就交给他这个新任掌书,正好熟悉环境。

李墨点头,带着郭盛直奔附近的酒楼,于是,偌大的书坊里头便只剩下曲臻和徐怀尚。

“徐大哥,身体……可恢复好了?”

蹲在地上拾书时,曲臻偷偷打量了徐怀尚许久,才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

“多亏曲小姐先行以烙法止血,加之送医及时,”徐怀尚答,“如今我这腿伤已敷了三日的药,只要加以调养,不日便可痊愈了。”

徐怀尚说到这儿才抬起了头,面色温良如常,语气中却夹着一丝生分。

“不过徐某听闻,那黄连和金银花,还是曲小姐当晚辗转多处药铺才寻来的?”

彼时,曲臻听着那一声声“曲小姐”,将头埋得更低了

“那是我在医书上看来的方子。”

“果然,徐某......欠曲小姐一条命。”

那一刻,徐怀尚嘴中吐出的音节仿佛在空中化作银针,根根刺痛曲臻的心,而往日一度让她沉醉的书墨香气,此时竟也变得如毒气一般,令人窒息。

“徐大哥,对不起。”

曲臻低头说出了这句话。

风清月明,烛影飘忽。

此刻,从鹿岭到梦州,同行那三日以来的欢笑、嬉闹,只如烟云般袅袅攀升,消淡于无声的叹息之中。

曾几何时,“季恒书坊”四个字在曲臻和徐怀尚心间筑成了一座神庙,这方寸穹宇间的上千册书卷,于他们而言,皆是世间至宝,两人曾无数次幻想在此处流连、徜徉、博览群书,但如今,这些璀璨的念想竟如诅咒一般,彻底撕碎了看似体面的皮囊,让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欲望,在彼此面前展露无余。

然而,事已至此,覆水难收。

徐怀尚一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此刻,他只希望曲臻也能够释怀。

“都过去了。”

某一刻,徐怀尚洪钟般的音色合着淡淡的叹息轻吐而出。

“臻儿姑娘若是认定徐某罪不至死,那这一来一往,咱们也算两清了。”

徐怀尚说着,眼角带笑看向对面的曲臻,整张脸久违地舒展开来。

“只是这雇杀手的钱,徐某怕是无力与臻儿姑娘分担了。”

曲臻抬眸,怔怔盯着徐怀尚看了一会,见他确是恢复到了往日那副顽劣轻佻的模样,一口气没提住,“噗”地笑出了声。

——“什么杀手啊?你们聊书呢?”

那时,李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曲臻见两位前辈提着大包小裹走近,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啊,”徐怀尚转头解释道,“我和曲小姐来时在鹿岭碰见,曾与一名影笙会杀手同行。”

“你们在路上碰见了?”

李墨将买来的下酒菜摆上柜台,面露讶异,郭盛的关注点却落到了别处。

“杀手好啊,我现在身边就缺个杀手!”

见徐怀尚意欲起身,郭盛搭手把他拉了起来,接着问,“二哥,名字有吗?我去把他找来!将今天那个带头砸店的好好收拾一顿!”

“叫影枫。”徐怀尚答,“不过人家影笙会杀手只接刺杀令,你要找的那种叫打手。”

“杀手也行!给我杀了那个偷书贼!”

——“是影一。”

那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曲臻抽空插上了这句。

她想,刺杀令期限已过,她既与影一无缘再见,也没必要再替他隐瞒了。

只是,曲臻没曾想,“影一”二字一经出口,面前的三个男人竟齐刷刷看向了她。

“什么?”徐怀尚最先发问,“影枫那小子,就是影笙会排名第一的金袍杀手?”

“嗯,他亲口告诉我的。”

“那他准是在吹牛!”郭盛却大手一挥道。

“为何?”曲臻不解。

“我听闻那金袍修的是至阴剑法,沾不得活人的阳气,故此也断不会与人同行。”

“什么歪门邪道,”徐怀尚揶揄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别听他胡说,四年前只身闯入沈府,于三重围剿、数十守卫中直取目标首级的不就是那金袍?若近不了活人,还怎么做杀手?”

“那大概不是他,”一旁的曲臻打了个岔,“据说影笙会杀手排名更迭频繁,若是四年前......”

“就是他。”一旁的李墨却一脸笃定,“曲小姐久居七襄,想必对那金袍刺客的故事听得不多,影笙会杀手位序虽常年更替,但唯有这影一的位子,五年来都不曾变过。”

“你还真别说!”

如今,再回想起鹿岭之行,徐怀尚方觉回韵悠长。

“臻儿,你记得吧?那小子猎狍的时候身上都不曾溅上一滴血,再者......”

徐怀尚话出半句,突然意识到他自己也险些死在影一手上,便将后头称赞的话又尽皆咽了回去。

“对了,二哥!”

这时,郭盛的声音复又响起,他兴致勃勃道:“我听闻那金袍身长五尺,剑走无形,远看宛若一只矮脚瘦猴,环眼之下有颗枣核大小的黑痣,痣下毛发丛生,面容难辨,还有人说他脑袋与身子接连在了一块,看不见脖子便难取命门,此话可真?”

未等徐怀尚作答,曲臻于脑中绘出郭盛口中之人的样貌,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说的这哪里是人?是妖怪罢!”

影一身长少说也有七尺,且威仪挺拔、矫健精干,眼角泪痣如朱砂一点,挂在那对锋利的眉眼下头,有种说不出的魅惑。

所谓“毛发丛生”,便更是无稽之谈,那张脸干净得有如玉面书生,脖颈修长如鹤,与市井传言简直毫不沾边。

“如此说来,曲小姐怕是弄错了。”

徐怀尚目光下视,接着沉声道:“我们在鹿岭遇见的八成不是金袍,而只是个寻常黑袍。”

他还是不愿相信,自己曾叫金袍盯上过,而若他真如坊间说得那般乖戾记仇,那鹿岭山下自己夺来的那块肉,可能被轻易遗忘?

季恒书坊内,桌前两人各怀心事,可立于桌边的郭李二人倒借着影一打开了话匣。

——“所以说,影笙会排名第一的杀手眼下就在梦州!怪不得这几日七通口那群泼皮无赖都销声匿迹了,连收租的房东口气都亲和了不少!”

“估计也是轩辕宴快到了,影笙会顶尖的杀手都要集合参与武试选拔,争取护驾名额。”

——“不过我听说那个影一,从来只接刺杀令,不接护国令!”

“怎么可能?所谓‘赏金杀手’,杀人放火都只是为了赏金二字,谁能放着丰厚的护国赏金不要,硬着头皮去做那些命悬一线的事?”

——“要不说他是影一呢!我听说啊......”

起初,曲臻只是事不关己地听着,可听着听着,她脸上的笑便跟着那一桩桩传闻僵在了嘴边。

她想,若影一真有这等本事,那她三日前抵达梦州时,不知天高地厚地叫哥哥寸步不离地守在郭李二人身边,岂不是也险些断送了他的性命?

曲臻一阵后怕,下意识与境况相似的徐怀尚对视一眼,后者便忙不迭地将李墨兄弟两个叫停,差郭盛去曲家将曲恒找来,共商书坊事宜。

片刻后,酒菜已置,五人围坐在书坊门前的木桌边上,举杯向月。

“徐大哥,”见徐怀尚颔首欲饮,曲臻在一旁小声道,“你腿上的伤……”

“对,二弟,”李墨也跟着关切起来,“你前日写信于我,说是路上遇袭,要歇息两天,还不让我们兄弟二人前去探望,现在可好些了?”

“嗯,已无大碍,幸得曲小姐照料。”

听到徐怀尚的话,一旁的曲恒微眯双眼,有些狐疑地望向了曲臻。

两日前,曲臻抵达梦州时身上有血,嘴上不住念叨着“搞错了”,像是失了魂一般,他见妹妹慌乱,也没敢多问,只是按照她的吩咐雇了几个打手连日守在季恒书坊,倒是叫那三个借机夺权的外人占尽了便宜,而这件事,曲臻时至今日都没给他一个解释。

眼下,曲恒听闻她与徐丛来程时便有交集,寻思曲臻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保不齐是被那油嘴滑舌之人给收买了。

于是,曲恒思忖片刻,决定将这话头转移到书坊上来。

“眼下,季恒书坊恐是难逃查封。”

曲恒举起酒杯,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徐掌书对此可有打算?”

“我想过了。”徐怀尚当即回答,“季恒盛名已久,就算此处被封,咱们更块牌匾、换个地界,一样能把书坊开下去。”

“也只剩这个办法了。”李墨点头道。

“到时候,就在这附近立块牌,写明新店地址,方便书友们投石问路。”徐怀尚顿了顿,继续:“至于此处,也可以开作分铺,就由我这个生面孔负责打理,也好避嫌。”

听到这话,李墨猛地将头抬了起来。

“徐丛,你要做分铺的铺主?那这总店......”

“总店,自然该交给曲小姐管理。”

徐怀尚转过头,看向曲臻的目光意味深长。

“这......”

见李墨一时语塞,徐怀尚也不想再兜圈子,他看向郭李二人,直言道:

“你们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了,伯康兄遗嘱里指定的继任掌书,原本不是我吧?”

“徐丛,你......怎么能这么说?”

李墨结巴起来,边儿上的郭盛则低着头,一脸的心虚。

彼时,见两人这般反应,徐怀尚已然坐实了心中的猜测。

“二哥,我们......”

“别我们你们的了。”徐怀尚打断郭盛,“曲小姐深明大义,若你们二人愿意把实情说出来,我再把这偷来的掌书之职还于曲家,想来曲家兄妹也不会过多怪罪。

“说吧,这原本的继任掌书,是曲小姐没错吧?”

“哪儿来的继任掌书......”

郭盛嘟囔了半句,边儿上的李墨瞟他一眼,思忖片刻终于抬起头,看向了曲臻。

“曲小姐,曲少爷,我们兄弟二人,此番确实犯下了滔天之过!”

李墨说着起身拱手,对着曲臻和曲恒深深鞠了一躬,一旁的郭盛见状也“腾”地站起,跟着表哥拱起手来,俯身行下大礼。

“不过,如若伯康兄确实在遗嘱中写明了继任,我兄弟二人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不敢贸然更改!”

说到这儿,李墨缓缓抬起了头。

“事实上,这遗嘱不是我们纂改的,而是......杜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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