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希恶鬼(一)

七月半,鬼门开。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新坟埋骨,满地纸钱。

鄂州城北哑子庙,庙小但香火极旺。

无他,只因方丈了元大师,乃是长安护国寺伽摩法师的亲传弟子。

每年盂兰盆节,了元大师携弟子经行念诵。

庙中道场造盂兰盆,饰以金翠。

吉时一至,鄂州刺史亲临哑子庙,燃灯斋僧供佛。

这一日的热闹。

直到城门擂响闭门鼓才渐渐停歇。

圆月高悬,鼓歇人绝。

妙善好说歹说,总算送走最后一个香客。

红漆的庙门重重关上,他揉了揉酸胀的小腿,背着手慢悠悠走回禅房。

庙中禅房有六间。

他入门晚,只配住进最后一间。

第一间住着师父了元。

烛光透影,妙善透过窗缝,瞧见他正在房中端坐静修。

第二间的门窗之上,全是符纸。

妙善叹息一声,快步走过,正好撞见第三间房的师兄妙行出门:“师兄,你去何处?今日阴气盛,容易撞见邪祟,不如让妙常……”

他的话尚未说完,借着纸窗透出的微弱烛光,妙行不耐烦地晃了晃手上的经书与符纸,便径直离开。

妙善看着妙行的背影,与从山中沐浴归来的两位师兄妙福、妙常说起他:“自妙真师兄死后,无人能继承师父的衣钵,妙行师兄何必如此冒险,今夜也要去佛前坐禅。”

今日既是盂兰盆节,亦是鬼节。

往年这日过后,常有孤身独处之人,被恶鬼残害夺身。

太一道有令:七月半,当悬符纸。子时后,需闭户不出,以免恶鬼夺身。

妙福咬着蒸饼,说话含糊不清:“师兄一贯如此。”

年纪最小的妙常摇头晃脑:“若日后妙行师兄做了主持,我们可就遭大罪了。”

一句童言童语,逗得另外两人捂嘴偷笑。

第一间房传来一声念经的催促,三人笑着走向各自亮光的房间。

笃,笃。

咣,咣。

一更,更夫行过哑子庙门前,一下梆子一下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二更,妙善放下经书,吹灭蜡烛躺在床上,翻身说起梦话:“做和尚,也累啊……”

三更,妙行仍在正殿的释迦牟尼佛前打坐诵经。

四面八方吹来一股森寒的冷意。

他拢了拢僧袍。

哑子庙的正殿有两层,以隐在角落的木质楼梯相连。

除了楼梯,上下楼之间,另有一条通道。

即二楼木地板上的一个圆洞。

若有些功夫在身,从此洞往下跳,着实比走楼梯还省事。

当年重修时,此洞便在。

关于是否要堵上此洞?修缮的工匠曾问过了元。

据说,当时了元站在一楼抬头往上看。

透过圆洞,他看见横梁上的蜘蛛在日影下忙碌,深觉万物有灵。

于是开口留下此洞。

因正殿二楼多堆放杂物,甚少有人上去,那个洞便留存至今。

诵经至一半,妙行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疑心又是妙善乱丢残羹剩渣招来老鼠,当下不顾戒律,愤恨咒骂起来:“妙善那个田舍汉,等我做了主持,定要将他扫地出门!”

二楼的动静声越来越大。

妙行放下经书,蹙眉起身,打算上楼瞧个究竟。

刚走到圆洞正下方,上方洞口传来一个人的呼喊:“妙行师弟。”

庙中唯有一人,喊妙行为师弟。

可那人早在去年的今日,死在禅房。

妙行惊愕抬头,竟看见死去一年的师兄妙真趴在洞口,眯着眼睛,笑吟吟唤他:“师弟,可否帮师兄一个忙?”

“什么忙?”

“帮师兄把脑袋缝上去。”

话音刚落,洞口凭空出现一双手,捧起妙真的脑袋晃来晃去:“师弟你瞧,师兄的脑袋掉出来了。”

妙行捂住胸口,呼吸急促,厉声疾呼:“你是谁?为何装神弄鬼吓我!”

洞口的脑袋一脸怒色:“我与你同门多年,你竟不愿帮我。好好好,你仔细瞧瞧,这是不是我的脑袋!”

一眨眼,妙行的手中莫名多了一个重物。

他后知后觉低头,才发现手中的重物,原是一颗会说话的脑袋:“师弟,你可瞧仔细了?”

“鬼啊……”

妙行丢下脑袋,慌不择路往外跑,一头撞上殿外养莲的太平缸。

血月当空,漏洒一地。

映出缸中重重叠叠的莲叶,与其中挨挨挤挤的人头。

那一颗颗泡得发白的臃肿人头。

在昏红的光影下,冒出水面又沉到莲叶下。

身后的脑袋如影随形,一路追赶妙行而来,语气娇嗔极了:“好师弟,帮帮我呀。”

妙行不敢回头。

此刻的他,脸色惨白,全身止不住的颤栗。

沉闷的腐臭味后,满缸裹着浑浊绿浆的脑袋同时上浮,一颗颗全是妙真素日小人得志的嘴脸。

它们大张着嘴,似念经一般,重复着同一句话——

“好师弟,帮帮我呀。”

“好师弟,帮帮我呀。”

血沫喷出,缸中莲叶染血。

妙行倒地而亡。

“得,又吓死一个。”

“命苦,又要多等一年。”

哑子庙中,每日第一个起床干活之人,十有八九是妙善。

一声鸡鸣见日升,妙善打开房门,依次走过六间房门紧闭的禅房。

同往日一样,他拎着扫帚先到正殿清扫。

今日的蒲团旁,多了一本经书。

妙善拿起来一看,嘀咕道:“难得见妙行师兄将经书随意乱扔,定是昨夜困乏难解吧。”

扫到一半,余光瞥到殿外的莲缸旁,似乎有一个人?

妙善怀疑是哪个醉酒的泼皮,举起扫帚慢慢走过去。

走近才瞧仔细,那人穿着僧袍,极像是妙行。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师兄?”

无人回他。

妙行一贯自大,瞧不起他们几个师弟。

妙善习以为常,走过去打算推醒他。

不料,入目所及却是妙行惊恐万分的脸。

与一具已经彻底凉透的尸身。

有人在敲庙门,跌倒在地的妙善从地上爬起,踉跄跑过去开门。

四目相对,妙善大声惊叫:“鬼……鬼杀人了!”

这桩和尚被害案,经由鄂州刺史府。

不到五日,连同一张悬赏文书,快马加鞭送进长安。

人浮于世,皆逃不出红白二事。

在长安,以灵曜大街为界,红事属东宣阳,白事归西丰邑。

城西丰邑坊,又称棺材坊。

坊中有棺材铺三十一家,有三十家辰初便开门迎客。

只一家朱记棺材铺。

午时开门申时关,开半日歇十日。

盂兰盆节已过,棺材坊门庭冷落。

各家老板闲坐门边,翘脚吹冷风。

午时三刻。

着一身道袍的女子,脚步匆匆跑进坊中。

一见女子,立马有人出言打趣:“哟,朱老板,一早去何处吹唢呐赚钱了呀?”

此话一出,相邻的几家棺材铺笑成一片。

来人便是朱记棺材铺的老板朱砂。

貌美、脾气差、腰间挂唢呐。

笑声一路相传,朱砂置若罔闻,兀自朝朱记棺材铺跑。

店门大开,柜台前却空无一人。

她心思一转,掀帘走去伙房,揪出正躲在里面打坐修炼的男子:“罗刹,走!去鄂州抢生意。”

一听鄂州,罗刹连连摆手:“这案子涉鬼,归太一道管。”

朱砂宽慰道:“放心,这回去鄂州捉鬼的人,是端木岌。他虽在捉鬼一事上极有天分,但为人重享乐,没个十天半月,轻易到不了。我们赶在他之前,破案子捉恶鬼拿赏金!”

和太一道抢生意,罗刹万万不敢:“朱砂,我胸口痛,你自个去吧。”

对于他的推辞之言,朱砂莞尔一笑便转身离开,边走边念:“神符命汝,须从其言……”

方走出三步,身后传来求饶声:“你别念了,我去!”

“罗刹真乖。”

两人当日出发。

路上,朱砂洋洋得意:“罗刹,我费心费力才骗到你。难得出一桩恶鬼案子,你得好好干。”

罗刹啃着难咽的干蒸饼,骂骂咧咧:“头回见骗子这么猖狂。”

朱砂不气不恼:“让你看的《朱记棺材铺手札》,你可在认真看?”

干蒸饼硬得像石子,罗刹食难下咽,气呼呼道:“在看在看。一本破书,整日问个不休。”

他瞧那书可不是什么好书。

自三个月前开始看书,他对朱砂更加言听计从。

说是《朱记棺材铺手札》。

该叫《朱砂的鬼奴听话手札》才对。

朱砂听到他的回答,心满意足走去河边,打算将方才掉进泥堆的手帕洗干净。

临走前,罗刹拉住她:“你的癸水来了,少碰凉水。”

朱砂震惊回头:“你怎么知道?”

罗刹尴尬地指指鼻子:“近来鼻子有点灵,我闻到了。”

原来如此,朱砂一脚踹到他的腿上:“该闻的不闻,不该闻的乱闻。去,把手帕洗干净。”

罗刹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边洗边骂自己多事:“我多嘴做什么?她要是疼死,我倒解脱了。”

一路疾行,两人总算在第七日晚间,赶到鄂州。

朱砂善心大发,带着罗刹住进一间客舍。

自然,为了省钱,只定了一间房。

朱砂先进房,四仰八叉躺到床上。

罗刹小步挪到床边,不动声色地催她下床:“这几日没日没夜赶路,我没睡好,你去地上睡。”

一路上,朱砂一直催他赶路,自个却在马车中酣睡。

适才上楼前,他看见镜中憔悴的自己,差点哭出声。

“这世上岂有老板睡地上的道理。”朱砂往里面挪了挪,拍拍床板,“给你一半床,爱睡不睡。”

“睡!”

蜡烛熄灭,身侧的女子呼呼大睡。

唯独罗刹侧耳听着远处的动静,实在难眠。

他近来不仅鼻子灵,眼睛和耳朵也灵了不少。

譬如眼下,有两人在他左耳吵架,右耳又是一个婴儿无休止的哭声。

耳中嗡嗡作响,罗刹心烦意乱。

忽然,朱砂的手伸过来,捏着他的耳朵,说起了梦话:“这对俏冤家真好吃。”

俏冤家是他们昨日在一家酒肆吃的熏猪耳。

这朱砂。

白日骂他是狗鼻子,夜里做梦拐着弯说他是猪。

罗刹咬着唇,屈辱感涌上心头。

次日,朱砂穿上假道袍,背上一柄假桃木剑,喊上罗刹出发。

去哑子庙的路上,罗刹拿着太一道的令牌,心慌慌:“朱砂,这里面没有天师符吧?”

朱砂:“哪来的天师符,这是假令牌。”

“真的在何处?”

“当年开棺材铺缺钱,我卖给别人了。”

不巧,朱砂的一身假行头,偏偏在庙门碰到一身真行头的太一道弟子。

朱砂看着男子,咬牙切齿:“端木岌这个狗。”

罗刹看着男子,无语凝噎:“你不是说他重享乐,没个十天半月到不了吗?”

端木岌看见两人,疑惑地走过来:“玄机,你在此做什么?”

朱砂扭头踏进庙中:“玄玉,我来抢你的生意。”

玄玉?

哦,这是朱砂的第二个相好。

罗刹与端木岌擦肩而过。

这人没他俊没他高,实在平平无奇。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本站所有小说为转载作品,所有章节均由网友上传,转载至本站只是为了宣传本书让更多读者欣赏。
Copyright © 2020 http://www.pinshu1.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