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希恶鬼(三)

妙常死了。

死在他们三人昨日离开后的深夜。

死后头身分离。

双眼圆睁,似有无尽的冤屈。

第一个发现尸身的人,又是妙善。

临睡前,他曾听见妙常断断续续的哭声。

丑时初,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击鼓声。

妙善听见声响,担心又有贼人潜入庙中盗取功德箱,赶忙起身推开隔壁妙常的房门。

谁知,床上空空如也,妙常不知去了何处。

四下寻找,他最终在正殿找到妙常的尸身。以及不远处,那个面目全非的头。

朱砂听完整个经过,深觉奇怪:“照妙善所说,他听见鼓声出门,以为庙中进了贼。那他为何不直接去庙中查看,反而去找妙常?”

端木岌摊手,颇感无奈:“官差只讲了这几句。其他细节,我一概不知。”

罗刹接过话茬:“我猜他先去找妙常,是为了找抓贼的帮手。”

“为何?”

“因为妙常有些功夫在身。”

昨日在斋堂用膳,罗刹曾细细听过庙中四人的脚步声。

了元年纪大脚步重,走不到十步便要停下来歇气。

妙善人到中年,但因常年劳作之故,相比了元与身宽体胖的妙福,他的脚步不紧不慢。

唯有妙常,快走疾步,重心皆沉稳有力。

甚至一路扶着了元走进斋堂,也丝毫听不见粗喘之声。

他当时便猜:妙常,应是学武之人。

果不其然,三人到庙中一问,惊魂未定的妙善与妙福立马点头应是:“妙常从前在少林寺学过几年武功,后来他们将他接回鄂州。不到两年,又把他送来庙里。”

他们,指的是妙常阿耶,王姓富商一家。

四年前,王富商的妻妾皆生不出儿子。

眼看家产无人承继,他想起送去少林寺学武的私生子。

然而,等妙常还俗回到鄂州,王富商的一房妾室突然有了身孕。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妾室产子。

于是妓子生的大儿子妙常,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某日,以祈福为由,妙常被送进哑子庙,再一次成了和尚。

无人问过他是否愿意做和尚,更无人来看过他。

即使王家,就住在不远的城东。

朱砂问起妙常的阿娘,妙善摇摇头:“一个倚门卖唱的私妓,生下他后,便去了……”

端木岌皱眉盯着妙常紧闭的禅房:“你昨夜听到他在哭,他为何哭?”

一提起这事,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妙福,往旁边的泥堆中,恶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王家让他割肉救弟,他不愿意,被他们打了两巴掌。”

王家小郎上月病入膏肓,王富商花了千金,从一位游医手中,买到一个据说可以起死回生的妙方。

方子中所用的药草极为普通,只一样,有些奇怪。

名曰:一脉血肉。

王家试了多人,不见奇效。

兜兜转转,他们又想到妙常这个近在眼前的私生子。

昨日,妙常听完王家所说,义正言辞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僧不敢损伤。”

王富商热络地拉起他的手嘘寒问暖:“大郎,我就是你的阿耶。只要你救活小郎,你便是王家的大功臣。”

几个人假惺惺的面目令人作呕,妙常冷漠地看着面前的至亲:“如施主当年所言,小僧的生母是千人骑万人枕的青楼妓子。一个只值一贯钱的妓子,生不出金贵的王家大郎。”

端木岌听完来龙去脉,眸色讥诮,骂道:“蠢货,两记耳刮子便哭了个半宿,还把命丢了。”

未进太一道前,为了在众多的兄弟中脱颖而出。

别说巴掌,他连棍棒也能笑着咬牙接下。

离正殿尚有几步,妙善轻轻叹了一口气:“唉,他并非因为巴掌哭……而是觉得自己身为儿子,未尽一日的孝道,却出言辱没拼死生下他的阿娘罢了。”

朱砂小声与罗刹抱怨:“端木岌那破嘴,跟淬了毒一样。”

罗刹开心接话:“朱砂,我与他不一样。阿娘常夸我的嘴,跟抹了蜜似的。”

“……”

正殿外,一众官差簇拥着一个官服男子站在柱子旁。

男子掩鼻的手帕,光彩动人,观者炫目。

端木岌家中便是丝绸商,一眼认出手帕出自高昌国年初所献的浮光锦。

一匹浮光锦,尚衣局为神凤帝做了一件襦衫。

剩下的料子做成手帕,赏赐给了朝中官员。

而鄂州官员中,得到手帕之人,只有刺史林景隆。

思及此,端木岌上前行礼:“太一道玄玉见过林刺史。”

男子确实是鄂州刺史林景隆。

辖管之地出了两桩人命案,且与恶鬼有关。

自妙行死后,林景隆辗转反侧,生怕神凤帝降罪于他。

昨日听闻太一道来了两人,好不容易才安睡一宿。

不料,一早从手下口中得知。

这哑子庙,又死了一人。

林景隆来时头痛欲裂,他这官位,眼看着便要到头了。

为防被罢官,他听从手下司马的劝告,带着官差来此查案捉鬼。

好歹功过相抵,贬去旁处做官也行。

眼下,林景隆看着面前的三人,奇道:“敕令中说有两人,不知另一位道长是谁?”

朱砂上前:“太一道玄机见过林刺史。”

自神凤帝继位,女子抛头露面已不足为奇。

不过,林景隆乍然见到朱砂,仍微露不满:“怎来了个女冠?”

朱砂嫣然一笑,凑到林景隆面前:“林刺史的问题,我答不上来。等我回到长安,定一字不落说与师父听,让她派人来一趟鄂州,好好为林刺史解惑,如何?”

太一道天师姬璟也是个女冠,还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女冠。

他今日之言,若传到她的耳朵里,无异于自寻死路。

林景隆胸闷气急:“你……”

端木岌见朱砂刻意刁难林景隆,有心为他解围:“林刺史,与我同行之人,是师弟玄规。他连日奔波生了重病,如今在医馆治病。玄机来此,应是为了你的赏金。”

林景隆懂了。

这女冠瞧着伶牙俐齿,正义凛然,原是个贪财的乞索儿。

趁三人争执,罗刹先一步入殿,开始查看妙常的尸身。

七窍无鬼炁,致命伤在后脑勺。

若他猜得没错,凶器应是一把木槌。

奇怪的是,妙常有武功在身,不大可能毫无防备被人偷袭。

罗刹悄悄拉扯入殿的朱砂:“没有鬼炁。”

朱砂:“我方才听仵作向林刺史禀告,他死在子时初,凶器是庙中击鸣大磬的木槌,凶手接连击打了十余下,才将他打死。还有,凶手曾割下他的头,当做蹴鞠来回抛……”

两人站在鼓前,环顾四下。

整个大殿宛若炼狱,血溅得到处都是。

凶手逃走时,甚至将妙常的头,端正地摆放在蒲团上。

顺着那颗血肉模糊的头往上看,释迦牟尼佛像双眸染血,跏趺坐于六方莲台之上。

目露哀伤,似乎多有不忍。

饶是鬼的罗刹,乍然见到此景也觉可怖:“凶手应极恨他,才做出此等杀人辱尸之事。”

朱砂盯着佛像胸前的几处血迹:“倒是奇怪,凶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竟然无人听见。”

禅房离正殿并不远,庙中三人即使酣然入梦,总该应听见一点声响。

十步之外,端木岌与林景隆谈笑风生,朱砂拉上罗刹转身去了庙中问人。

第一个问的人,是发现尸身的妙善。

此刻,他正被林景隆带来的官差团团围住,数十人围着他厉声盘问。

妙善本就老实巴交,在官差的连番逼问之下,只得双手合十跪在地上求饶:“我不是凶手……”

官差乐于见到他的可怜样,抽刀横在他身前,如逗猫狗一般戏弄他。

讥笑声此起彼伏,朱砂走上前,踹开其中一人:“滚开,这案子归太一道管。”

有一个官差适才听到端木岌之言,知晓她是为了赏金而来,出言讥讽道:“敕令中,可没有你。”

朱砂:“罗刹,把太一道的令牌亮出来,给他们开开眼。”

罗刹从腰间的槃囊中掏出令牌,并未细看便握在手中,往官差面前一晃。

朱砂指着令牌:“睁大你们的狗眼,给我瞧仔细了,这可是天师令。敕令中没有我,是因为我是太一道派来捉鬼的特使!”

为首的官差首领认出天师令,慌忙跪下行礼,然后带着所有官差离开。

罗刹以为朱砂又在诓人,憋着笑收起令牌。

结果,一细看才发现这块令牌与昨日那块令牌完全不一样:“朱砂,令牌怎么不一样?”

朱砂回头摸摸他的俊脸,一脸无辜:“因为这块是真的,里面还有天师符。”

天师符,开天门,斩百鬼。

所以天师符,又名斩鬼符。

罗刹双手微颤,几欲哭出声:“是,我是偷偷骂过你几句。可你也太歹毒了……”

怪不得今日他总觉浑身无力,心气不顺,原是因身上揣了张斩鬼的天师符。

儿似母,罗刹泫然欲哭的样子,一如美人凭栏垂泪,我见犹怜。

朱砂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傻子,这块也是假的。我要真有天师令,早拿去换金饼了。”

“骗子!”

妙善慢慢起身,对着朱砂不住作揖道谢:“多谢施主相救。”

朱砂扶他去侧殿的一处角落歇息:“除了鼓声,你还听到过旁的声音吗?”

妙善点头:“找去正殿前,我曾听到一个人喊另一个人的名字。”

“什么名字?”

“商戚。”

他只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便没了声音。

罗刹问起其他人昨夜的行踪,妙善一一作答:“我操劳惯了,晚睡早起又浅眠。我记得,妙常哭到亥时初睡下,妙福师兄亥时中开门去了香积厨,但不到一炷香便回房安寝。师父每日睡得最早,等我亥时末睡着时,尚能听到他的鼾声。至于妙常何时出门,我真的不清楚。”

朱砂正欲追问,端木岌背着手,踏着悠闲的步子走来:“案子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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