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斜晒着大片太阳,九鲤站在吴王靠前十分得意。想当年颠沛路上,庾祺曾起过丢弃她的心思,也起过将她卖人的心思,可到底一样没成。他从不情愿到情愿,就这么一步步带她回到家乡,将她养大成人,如今再要她受一星半点的苦,他不会舍得,她笃定这一点。
这就好了,只要他自己也插手进来,再没有道理说她多管闲事。
“嗳嗳嗳,您做什么?!”
正盘算得好,就被庾祺揪住臂膀提进屋内。他将她丢在榻上,案子的事先没说,只将屋子环顾一圈,凛凛笑着,“人家说姑娘家的闺房外人不好轻易进得,你倒好,将个男人拉进屋内关着门说话,老太太和冯妈妈素日就是如此教导你的?”
老太太与冯妈妈平日最爱絮叨,有的没的说得多了,她索性一句不往耳朵里去。
她两手撑在榻沿,绞着一双脚儿蹭在地砖上,只管抬着眼皮,眼珠子朝上头左转转,右转转,“我们说话的时候杜仲也在屋里呢。”
“那此刻他人呢?”
九鲤一笑,“我叫他去找人回家取药丸去了。”
庾祺气得又笑,“哼,你不弄得坑家败业的也不算完。”
“两枚药丸就能败了家业?那您的家业也太微薄了点。再说这药丸不会白给,柔歌姐嘴巴上说得难听,其实是真心怜悯那小阿锦,她见我送给小阿锦药,那晚上真瞧见了什么,就会替我和杜仲作证了。不然白去问她什么,她一样不会说。”
庾祺侧立着身,反剪双手瞥她一眼,大概是遗传,她生来会揣度人心,从前路上每逢要丢弃她,她那一日就表现得分外乖巧,不哭不闹,脚磨破了也不吭声,只小跑着紧跟在他身后。
当他回头看见那么小个娃娃,话都还说不伶俐,路也走不稳当,跑起来更是东倒西歪,一双大眼睛里兜着两泡泪,却死咬着嘴绝不肯叫它落下来。
在那雾带微雨的早晨,他不由自主停下来等她,要撇下她的打算再度落空,终于承认,人与人之间的确是有割不断的缘分。
他自叹一声,眼睛环顾这屋子,是他托几个衙役布置的,可却没来瞧过,不知她住不住得惯,他走进罩屏内摸了摸被子,又按了按褥子。
九鲤走到罩屏下,将背抵在冰裂纹的屏边,静静瞧着他。她乡下的屋子因为大,挂得帘栊重重,小时候他到屋里来踱着步和她讲话,总像是在同她捉迷藏,那背影在帘子间时隐时现,她看不见时失落,看见时立马就咯咯笑。
她低着下巴颏咕哝了一句,“他要是不进这屋子,您只怕也不肯进来呢。”
庾祺没听清,夹着额心回头审视她,“你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没什么。”她翻下眼皮,背后的手用力撑一下屏门,直起腰又旋裙走到外头,“您说那林默到底会是谁杀的?他在这园子里到底和什么人结了仇?”
他款步出来,“怎见得就一定是这园子里的人杀的?”
“那是自然了,他又没离开这园子,重门击柝的,外人也进不来——”
“那你当日又是怎么进来的?”
九鲤恍然一悟,猛地回头,撞在他坚硬肩头,捂着额角抬头睇着他,“不错!命案未发的时候,守这园子的衙役不是现下这批人,那天我跟着杜仲进来,蒙着脸,守门的不过随便问了两句就放了我进来。我能轻易进来,别人也不见得进不来啊。”
他拨开她按在额头上的手,一看额上有些撞红了,便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打圈在她额上摁着,“先前这地方虽有衙役看守,可不过为防病人往外去,谁没事会往这里头跑?都怕染上病,所以对进来的人盘查得并不仔细。”
她的皮肤在他的手掌之下,那安全的感觉又回来了,使人放心得想打瞌睡,愈发将额蹭在他掌心,“那就大有可能是林默在外头的仇人,这查起来可就费工夫了,我看林默那样的人,仗势欺人惯了,恐怕不少与人口角结仇。”
那热热的脑门拱着他的手,像要拱到他怀里来,过于贴近了,他不得不收回手,走到榻前抚膝坐下,背着光,虚着眼睛,“我也没说就一定是外头人进来伺机寻仇,林默本是因重病进来的,一般的仇人会想,也许他就病死在这里头了呢,何必费心杀他?”
“可他那日不是好了许多了么?”
“是好了许多,可终未痊愈。如果你是他的仇家,何妨耐着性子再等上一等,万一病况又转危,岂不省心?”
这倒是,寻常一般的恩怨,根本犯不上冒这个险。
九鲤思索一阵,对着他弯下腰,两手撑在腿上,笑着,“您说这么多,是打算要管这事了?”
“我再不管,不知你还要去惹上什么麻烦。”
她那份好奇心真是浇不灭杀不死,他若不问,她自然就要去缠着那个齐叙白问。
而齐叙白那个人——说不清,反正他不大喜欢,总觉他文质彬彬的气质里透着冷,和善的目光中掩着一丝狡诈之色,是治政者惯有的不露声色。他不能放任九鲤和他走得太近,只好管了这“闲事”。
他立起身,四下里又睃两眼,“这屋里怎么有点冷?”
“久无人住嚜,多住几日就有了人气了。”九鲤绕在他左右打转,一脸兴兴地送他出门。
开门杜仲恰巧立在门前,鬼鬼祟祟出声,“药丸我托人取来了,可说定了,回头师父要问——”
一抬眼,庾祺从旁边走出来,唬得他一怔,手心里一个牛皮小纸包正摊在庾祺眼皮底下,收也不是,丢也不是,只得讪讪一笑。
庾祺倒没怎样骂他,只讽刺地笑一声,跨门出来道:“既已偷来,要给谁吃就送给谁吃,早去早回。”
九鲤在门槛内跺脚,“谁偷了?!”
他头也不回,“偷自家的东西不是偷,那是什么?算骗?”
杜仲一面目送他由廊下转去,一面悄声问九鲤:“师父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管了?”
“不,他是要管了。”
他益发糊涂了,“管什么?”
“管案子的事啊。”九鲤挤眼笑道:“才刚县令王大人与林家的人来过了,王大人勒令一月内查出真凶,否则仍要拿我们过堂审问。”
杜仲审度她的脸色,“你怎么说起来如此高兴?”
“废话,衙门较了真,叔父能放着我们不管?”
“师父还有追凶拿盗的本事?”
九鲤睐着他一笑,“叔父的本事多着呢,你不知道而已。”
“你知道?那你同我说说,快说说——”
九鲤不睬他,哼了一声,夺过他手上的牛皮小纸包揣在坏内,只管出门。
杜仲忙跟着,有些心疼那两枚药丸,“真要白送?值一两银子呢,就算不赚,本钱总得收回来吧。”
恰好叙白与张达送了王大人回来,在九曲桥这头看见他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在桥上你追我赶。春犹浅,柳初芽,一个穿着松绿纱袍,一个穿着鹅黄罗裙,莺雀一般嬉戏打闹,荒烟萋草里平添生机。
叙白不由得在桥头驻足,反剪起手,“你看他们像不像同胞姐弟?”
问得张达一蒙,“不是说小姐是庾家的血脉,杜仲不过是外头收的学徒么?”
“你别管别人怎么说,你只说他们两个长得像不像?”
张达凝望一会,摇头,“两个人虽然都是相貌出众,可我看着,不大像。”
叙白点着头出了片刻神,隔会笑起来,喊了声“小鱼儿”,迎面走去,听说他们要到柔歌房中送药,便与他们一路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