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桓符主帐外，王珞沅长身玉立。
她的身后，士卒们闹成一团、笑语喧阗；她的身前，隔着一道深黄色帘子的帐内，亦是沸反盈天。
王珞沅垂头，安静而细致地抻开新换的衣袍上的褶皱，深吸一口气，抬手一把掀开帐帘。
“哗啦”一声，帐中喧嚣吵闹声停滞，落针可闻。
数道复杂至极的视线灼灼向她扫来，疑惑、警惕与忧虑交织着。
王珞沅面前，众位将领身披甲胄，环绕巨型沙盘而立，俨然一副唇枪舌战骤然被打断的模样。
其中，两位面色黝黑的壮年郎君紧紧掐在一块，不约而同地侧头转向她，手中力道不收，目中却皆泛起浓厚的探究意味，更有一位面容稚嫩的郎君向她跨了两步，大张着嘴，满目惊奇之色。
随着王珞沅一步步踏入帐中的动作，众将士意味不明地互相对视一番后，默默向两侧退开，露出主座上的桓符与沉默立于他侧的杜珩渊。
桓符双胯大张，后仰着靠于身后椅背之上，微侧身，一手撑脸，一手抬在半空揉着皱起的眉心，他的目光凝在沙盘之上，喜怒难辨。
闻得这番动静，他眨了下眼，目色恢复清明。他抬眸，上下扫视王珞沅，眼底浮现出不满，挥手叫来候在一旁的小厮：“按吾适才所交代的，带她去换身衣裳。”
杜珩渊闻言一惊，下意识便要去看桓符。他不动声色地攥紧拳头，以疼痛令自己免于失态，黑沉沉的双眸中溢满忧虑之色，目光黏在王珞沅身上摘不下来。
极力忽视众将来势汹汹的视线后，王珞沅却被杜珩渊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险些在众目睽睽之下红了脸：他倒也不必演得这般逼真罢。
纵览帐中布局景象之后，王珞沅启唇：
“桓——”
“大人，且先随奴婢去换身衣裳罢。”小厮不知何时到了王珞沅身侧，躬下身子，姿态恭谨。
王珞沅一滞，微启的唇瓣复又合起，她睨向小厮的发顶，疑窦丛生。
此前，她已回帐梳洗过，亦换上了干净衣裳，桓符这遭又是何意，莫非真要她入他后院不成，亦或是他见不得自己一介女郎与众将同处一室。
可他明明认下了她为女学生，亦让她此后唤他桓师。
王珞沅抿唇，装作不经意地扫过桓符，却见他目光又凝回沙盘之上，一时愈发云里雾里，只得茫然跟在小厮身后往帐中内室走。
“元儿……”路过杜珩渊时，王珞沅视线一错，便见他双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唤她。
错身而过的刹那，王珞沅借着衣袍的遮掩，勾起他垂落的小指，朝他安抚地一笑。
“大人，桓公吩咐奴婢准备了两套衣物，皆在桌上，供女郎选择，”小厮引王珞沅入内后，示意她看向摆于床榻之侧的桌案，“奴婢会在外候着，听候大人吩咐。”
说罢，小厮躬身退出内室，悄然为王珞沅放下帘子，将她一人留在内室中。
帘子放下的一瞬，王珞沅收回落在小厮身上的视线，回头看向身前的桌案。
桌案上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套衣物，左侧的那套是郎君穿戴的样式，为时下士大夫所喜；右侧的那套则是女郎穿戴的样式，为时下世家贵女所推崇。
与此同时，于左侧衣物之上，放有一把玄色羽扇与一条靛色纶巾；而于右侧衣物旁，则放有一盒首饰与一罐脂粉，金钗、步摇、耳坠，不一而足，石黛、口脂、胭脂，琳琅满目。
她竟不知当他桓符学生还要讲究性别。
桓符这是在问她：是愿弃女郎身份为他臣属，亦或是愿以女郎之身入他后院。
原来学生亦能有两层含义，王珞沅嗤笑一声，视线落于右侧衣裙之上，却是伸手抚上左侧的宽衣博带。
她的目色中藏着深深的怀恋，那是她自小便喜爱的以绫罗绸缎织成的漂亮衣裙，那是她曾立于权力之巅的辉煌过往，那是她琅琊王氏之女的身份象征。
“大人，您可需要奴婢帮忙否。”长久不闻内室中传来动静，小厮隔着帘子喊道。
“不必。”
王珞沅伸手撩开帘子，缓步踏出。
小厮抬头循声望去，呆愣在原地：适才的俊逸郎君一袭娇俏女郎的装扮，淡青色的上衫搭上浅色黄紫交错的间色裙，并不严肃的颜色竟也让她穿出了矜贵的模样，恍若他见过的桓家女郎。
不，凌人的盛气竟是更胜一筹——若是忽视她额间戴着的靛色纶巾与手中执着的玄色羽扇的话。
回过神来，小厮慌忙跟上王珞沅，语无伦次地试图劝她：“大——女郎，桓公之意，是请女郎从二者之中选一项，并未……”
“无碍，是我非要这般选的，桓符不会降罪于你。”王珞沅笑着瞥了他一眼，像模像样地摇起手中羽扇，自顾向外而去。
前有李唐开国女将，后有北齐辅政女相，可见女郎与臣属这二者的身份，向来便并无矛盾之处。所谓的矛盾，皆是源自桓符制定出的规则。那么，由桓符制定的规则便不能打破吗？
规则向来只会拘束弱势者，而弱势者之所以成为弱势者，便是自他选择服从规则的那刻起。
王珞沅将羽扇翻了个面，笑得愈发灿烂，比起服从，她更喜欢利用规则，再而打破它！
“诶——诶，女郎如何能直呼桓公名讳……”小厮的声音被王珞沅抛在脑后。
王珞沅甫一出现，站满将领的帐中便迎来了一阵熟稔的寂静，片刻后，喧闹卷土重来，气势汹汹地扑向她。
“唉，你说咋个进去的是个郎君，出来的便是个女郎，军中哪来的女郎呀！”
“憨货，就你恁的多话，桓公没开口，你瞎嘀咕个什么劲儿。”
适才掐着对方脖子恶狠狠纠缠在一块的两位将领已歇了架势，此时，他们正勾肩搭背地凑在角落里，自以为窃窃私语，其实声音响亮得很，他们的视线还不时扫向王珞沅。
“她是，方才那小子竟是位女郎！”一道惊诧的低吼声乍然响起。
“俺见过，她可真不像位女郎，就她战场上砍人那狠样儿，哪有娇滴滴的女郎模样，可怕得很呐。”
“老子只看到了，战场上杜珩渊那厮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放的样子，那唧唧歪歪的，老子还以为……”那少年模样的将军扫了杜珩渊一眼，捂住自己的衣领，往后退了一步，满脸嫌恶。
王珞沅无视耳边嘈杂，双手执起羽扇躬身长拜，朗声道：“学生拜见桓师。”
“桓师？”
“学生？”
众人面面相觑。
桓符终于收回凝于沙盘之上的目光，撩眸看向王珞沅，微愣。
“小沅儿总是这般出乎吾之预料。”他坐直了身子，微向前倾，饶有兴致地认真打量王珞沅。
“……”
“哈哈哈，”桓符抚掌大笑，“也罢，你且上前来罢，与众将军们介绍一番自己。”
王珞沅走到众人之间，泰然自若地微笑：“在下洛元，桓公学生也，请诸位多多指教。”
“你倒是聪慧，”桓符觑了她一眼，转头瞪向一旁挤眉弄眼的少年模样将军，“李卫，收起你那腌臜龌龊的想法。”
李卫不惧他分毫，只是笑嘻嘻地向他作揖：“桓公，臣可从未听过您有学生，遑论女学生，自是免不了好奇一番。”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妄议上官，”桓符板起脸，眼中却并无追究之意，他又将视线转向王珞沅，“如此，你依然要做这般选择否？”
王珞沅走向众将士排位的最末处，面向桓符：“凡于二者之间抉择，必弃其一，学生此番皆弃，自是知晓得失相衡，不悔。”
“善，吾便予你一个机会，且看你能行至何处，诸位可听见了，此乃吾之学生，放尊重些。”
“好嘞！”李卫眉开眼笑，活泼地接话道。
“行了，此番大胜，军中士气大增，武关城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只待最后一击。吾令诸位前来，便是为了进一步商议入城后事宜。”桓符打断底下窃窃私语，将众人注意拉回。
“桓公，您这就大惊小怪了，入城后孩儿们撒会儿欢，那能咋样哇，还商量啥子哦。”
“呵忒，呆子说啥呢，别没文化在这丢人现眼。”
“你，周炮儿，就你有文化！”
“吴狗，闭嘴！”
两位将军又掐到了一块儿，场面滑稽至极。
“珩渊，且谈谈你的想法。”桓符揉了揉眉心，看向杜珩渊。
杜珩渊上前一步：“桓公，吴将军所言，某并不认同，放任手下为一时欢愉放纵，伤人伤己，往后待得桓公入一城，一城中便人心惶惶。长久而言，并不利于桓公名声。”
“桓公，末将亦深以为然。”周袍迩接过话头。
吴构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半晌后方才嗤笑道：“你们这些文人思想，这城过便过了，哪只军队像你们一般讲这些文绉绉的名声，儿郎们不能向外宣泄，必会向内寻求刺激，届时军中纪律又如何担保，靠你们嘴中所谓名声？”
“荒谬！”周袍迩怒喝。
桓符不置可否，目光却落到王珞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