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澹月芙蕖(六)

小说:岁岁红莲 作者:灼苒

晏澄洲藏在袖下的手隐隐颤抖。

秦淮月端详着他的神情,语速不疾不徐:“那日,你出现在城外,我便觉得不对劲。那些黑衣人分明有机会追上我,可为何你一来,他们就全不见了踪影?”

秦淮月轻笑:“我本以为,是你杀了他们,可是在我们回去的路上,连半分打斗的痕迹都没有。”

“那些黑衣人,就是你的下属吧。你原本要杀的,是江婳,只是你没有想到,我也在那辆厌翟车上。”

晏澄洲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日,秦淮月的出现,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当发现自己追杀的人是她的那一刻,他几欲窒息,一时间六神无主。

慌乱、怨悔,还有隐隐的恐惧。

为什么她会来北雍?为什么,她会守在江婳的身边?

晏澄洲痛苦地闭上了眼。

见他默认,秦淮月不觉一阵心堵,攥紧了拳:“江婳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非要取她性命?”

听到这话,对面的青年嗤笑了一声,讥讽地翘起嘴角,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呵,无冤无仇,无冤无仇……好啊……”

他俊美的面容染上了一丝狠戾,一双眸子逼视着秦淮月:

“你问我为何要杀她,我倒也想问问你,为何要护着江嵩的女儿?”

江嵩正是嘉宁帝的名讳。

“江嵩下旨杀了我晏府满门。晏府被屠的那日,你不也在吗?”

晏澄洲额间青筋暴起,突突跳个不停。

“秦淮月,你是我晏府的人。你扪心自问,你在晏府十五年,我们晏家亏待过你吗?你为何要护着永安公主?”

他终于不再隐忍,眼中翻涌起锥心刺骨的怨恨,猩红的血丝纵横交织,像要把她吞没。

秦淮月静静地看着他,“晏筠,当年,我和母亲在掖庭宫中为奴。母亲因为擅闯宫禁,叫人活活打死,尸首被扔到了宫外,是江婳和她母妃为你母亲收的尸。”

她颤声道:“你知不知道,我在宫中五年……是怎么过的?如果不是公主庇护,这世上早就没有秦淮月这个人了。”

“晏筠,你说我背叛晏家,对不起晏家十五年的养育之恩,那你呢?你这些年在北雍,又做了什么?”

秦淮月讥诮地笑了笑,“靖远侯?不错呀,竟然能在北雍封侯了。晏筠,晏澄洲,晏四公子,你真是好大的威风。”

晏澄洲脸色一白。

“你知不知道,当年,南邺的人是怎么说你和大老爷的?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国贼!”

她的眼泪潸然而下,下唇被咬得泛白,“哪怕晏家被抄,我也没有怀疑过你……可结果呢?”

五年前,金吾卫杀入晏府的那一刻,秦淮月仍然不肯相信,晏守川和晏澄洲伯侄会投降北雍。

晏家大老爷晏守川,乃是嘉宁帝的侍卫出身,随着嘉宁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被誉为“江东骐骏”,跺跺脚就能让北雍人抖三抖的存在。

晏澄洲从七岁起,便跟着晏守川习武,两人虽是伯侄,却比亲父子还要亲。

人人都说,晏澄洲是金陵出了名的纨绔,但只有秦淮月知道,这个声明狼藉的公子哥,内里是个极温柔、极正直的人。

他虽然不喜读书,行事没个正形,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绝不会行差踏错一步。

昔日满身侠气,如青竹般刚直的翩翩公子,今日却甘愿沦为敌国走狗,以至整个晏家倾覆。

秦淮月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眸,道:“晏筠,今日,我便把话同你说明白了。我是不会让你伤害江婳的。你想杀她,除非我死。”

“是吗?”

晏澄洲唇角掠过一抹冷嘲,抛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那你可要把你的小公主看好了,这一次是麝香,下一次,说不定就是砒霜了。”

说罢,他旋即拂袖离去,再没有回头。

秦淮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

她还真是错怪了皇帝,原来给江婳下药的人,竟是晏澄洲。

想到晏澄洲在汤药里动的手脚,秦淮月心尖儿不由得一阵发颤。

晏澄洲竟能把手伸到凤仪宫中,他在北雍的势力,远比秦淮月想象得要大。

入宫这些日子,秦淮月也听到些风声。

北雍政权历来被外戚把持。如今的皇帝闻熙,是贺衍和太后一手扶植起来的一个傀儡。

闻熙并非先帝亲子,而是旁支的世族子弟。在闻熙之前,还有一位幼帝,是先帝最小的皇子。可惜年仅八岁就病逝了,幼帝死后,贺太后才从陈留选了闻熙做皇帝。

秦淮月莫名觉得讽刺,宫人们将皇帝挂在嘴边随意谈论,却对两个权臣讳莫如深。

提起靖远侯来,宫人总是又敬又畏,连他的名讳都不敢随意谈论。想想也是,一个南邺的俘虏,依仗着外戚做靠山,竟能在北雍封侯,又在宫中一手遮天,有哪个不要命的宫人敢乱嚼舌根?

思及此,一股寒意沿着经络蔓延至五脏六腑,她不由得心底一凉。

秦淮月嘴唇哆嗦着,脸上全无血色,半晌,一滴豆大的泪珠从她眼角滚落。

……

晏澄洲沿着长廊一路疾行,身上的氅衣被风拍得猎猎翻卷,他双手紧紧攥着,只觉得浑身气血都烧了起来。

怒火席卷之后,心渐渐被风吹得寒凉,冷得像是在冰水里浸过一番。

几个宫女捧着朱漆托盘从他身旁经过,见晏澄洲脸色阴郁,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不敢作声,唯恐他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端阳门外停着一辆轺车,一个身披甲胄的将军负手而立,意味深长地向晏澄洲望来。

此人乃是贺衍的亲信,桓峥。

晏澄洲面不改色,径直向桓峥走去。

“找本侯有何事?”他冷冷道。

桓峥唱了个喏,亲自为他打起车帘,示意他上车:“晏侯爷,贺将军有请。”

晏澄洲哼笑一声,端端坐了进去。

将军府离皇宫不到五里路,不消一柱香,晏澄洲的轺车便停在了贺府的大门前。

他撩起帘子,冷淡地看向车外。

朱漆大门的两侧,立着两尊石狮抱鼓,门上配有一对青铜兽首衔环。朱红牌匾中央,“将军府”三个嵌金大字龙飞凤舞,气势非凡,彰显出主人高贵的地位。

将军府的朱管事早已在门口等侯,见晏澄洲来了,脸上立马换了个笑模样,殷勤地将他扶下马车,“侯爷,这边请,将军在书房等您。”

晏澄洲颔首,跟着他穿过几道月洞门,一路弯弯绕绕,很快便到了书房。

朱管事堆着笑道:“侯爷,您请。”

立在门口侍奉的婢女恭敬地撩起门帘,请他进屋。

晏澄洲解下氅衣,随手扔给一旁的朱管事,跨过门槛,大步迈了进去。

书房内的光线十分昏暗,酸枝木雕花的书桌上,一簇灯火如豆,幽幽映出一张血色不足的脸庞。

贺衍拢着玄色刻丝鹤氅,斜靠在檀木圈椅上。

他敛着一双暗淡的眸,泛白的嘴唇起了一层干枯的死皮。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细如蛛丝的血管。

明明已经入春,可屋内仍然摆放着几个青铜五足火盆,里头烧着上好的红罗炭,烘得屋内暖融融的。

晏澄洲冷笑,在这屋子里呆上一个时辰,出的汗估计都能接上一盆了。

贺衍抬眼看他,苍白地笑了笑:“来了?”

晏澄洲颔首,姿态慵懒地在一旁的杌凳上坐下,拿起桌上的执壶,自顾自倒了一杯茶。

贺衍神色晦暗,“听闻几日前,皇后在城外的驿馆附近遇刺,此事你可知晓?”

晏澄洲呷了一口茶,不动声色道:“我省得,那日负责护送皇后进城的,是五官中郎将樊锡,我已经命人罚了他的俸,他还在廷尉处领了五十杖,想必已经知道教训了。”

贺衍微微一笑:“皇后乃是南邺的和亲公主,却在入宫前一晚遇袭。贼人挑着这个时候行刺,依靖远侯看,那帮人是何目的?”

晏澄洲目光湛湛,平静地对上他的眸,“杀和亲公主,必然惹得南帝震怒,以为我大雍无意交好于南邺,如此一来,贼人便可在其间挑拨南北两朝关系,再稍稍煽风点火,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贺衍冷笑,猛地一拍桌案,将台上的杯盏震得嗡嗡直响。

他眼中怒火滔天,骤然拔高了声线:“你既然清楚此事的后果,为何还一意孤行?啊!?”

晏澄洲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嗤笑出声:“将军既已知此事是我所为,又何必多费口舌?”

贺衍太阳穴突突地跳,猛地站了起来,怒视着晏澄洲道:“晏筠!当初,南邺向北雍求和,是你上书劝皇帝接受和亲。如今南邺送了公主来,你却出尔反尔,意图刺杀公主!若此事败露,你让我怎么保你?咳咳咳咳……”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身子一软,跌坐在圈椅上。

晏澄洲眸中划过一丝狠戾,声音紧绷:“贺将军,你可是忘了,当年我投诚之时,你许诺过我什么了?”

“你不是说,待你北雍兵强马壮,便可挥师南下,渡过长江,攻破金陵,为我晏家报仇雪恨吗?”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晏澄洲冷笑道:“五年了,江嵩都寿终正寝了,你却胆小如鼠,龟缩不前!”

还没等他报仇,仇人就自己病死了,这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你不去寻出路,我便自己找一条出路来,有错吗?”

“咳咳咳咳……”

贺衍捂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他苦笑,揩了揩唇角的血迹,道:“你也看到了,这两年,我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连剑都提不起来,早已不是当年的大将军了。”

贺衍天生就有心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靠着习武和吃药,他的身体一直还算强健,近些年却越发虚弱了。

“近来,黄河水患频发,并州、冀州还有京畿几个郡县都遭了难,朝廷拨了大批的赈灾款下去。西凉蛮族也不老实,咳咳……”

他拧着眉道:“攘外必先安内。晏筠,答应你的事,本将不会抵赖。来日,大雍铁骑必定会南渡长江,攻入金陵,使四海为一。届时,南邺皇室……任你处置。”

晏澄洲冷笑:“大将军最好言出必行。想当年,令父可是北雍的一员猛将,要是他晓得自己的儿子如此窝囊,想必您也无颜去见贺家的列祖列宗。”

贺衍恼羞成怒,撑在桌上的手指隐隐泛白:“晏筠!你放肆!”

“不是我要放肆,是大将军,非逼得我如此。”

晏澄洲冷冷丢下一句话,旋即转身离去。

贺衍疲惫无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早些回府。这几日,秋娘一直念叨你,回去多陪陪她。”

晏澄洲没有回头,从朱管事手上接过氅衣,快步出了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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