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瑾在混沌中感受到面颊传来温热的触感,有人在轻拍她的侧脸。
蝉翼般的睫毛轻颤数下,她睁开朦胧泪眼,入目是蟠龙纹玉带折射的碎金流光。
她反应了一瞬,才将按在胸口的手拿下,蜷缩的躯体一寸寸舒展,缓缓扶着榻坐起身。
满头青丝已经干了,随着她的动作如泼墨般披散下来,发梢扫过萧珏垂落的袖摆。
她向来一副开朗模样,这样落寞悲伤的神情十分少见,萧珏手掌扣在温瑾脑后,托捧起她的脑袋,那张苍白地近乎透明的小小的脸盛在他掌中,杏眸中盈着清泉一般的泪,睫毛一抖,便滚出一大滴来,滑过眼下的荔红。
萧珏心头一颤,拇指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声音不自觉温柔了许多:“可是魇着了?”
温瑾一怔,她忽然发觉萧珏的声音与萧怀瑾很相似,她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出涌,只好拂开萧珏的手,自顾自地别过脑袋,一边起身一边抬起袖管为自己拭泪。
随着她的起身,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他与矮榻之间的方寸空间显得那么局促,猝不及防地,她跌入他的怀抱。
他身上沉静、冷峻又带着侵略感的木质香瞬间笼罩住她。
那么突然,让温瑾原本郁痛不止的心停顿了一瞬,紧接着便“怦怦怦”狂跳起来。
像是刻意屏住一般,两个人的呼吸都缓慢下来,既不发一言,也没有下一步动作,这个拥抱太过意外,两人都僵住了。
“殿下,何时启程......”傅云一面叩着本就打开的房门,一面朝里走。
话音还未落,被眼前两个惊弓之鸟一般急忙分开的人晃了一下神。
眼见着两人一个掸袖子,一个理头发的,忙乱不止。
傅云后知后觉地长长地“哦~”了一声,立即退了出去,并且带上了房门。
温瑾:......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温瑾梳理头发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偷偷觑了眼萧珏,发现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瞧。
和她目光撞上了,又不动声色地挪开。
“方才......”
“方才......”
两人声音兀自叠在一起,一个低哑一个甜糯,搅得房内气氛陡然生出几分旖旎。
温瑾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于自己忽然夹起来的嗓音,她清清嗓子紧急调整声线,用手给自己扇起风。又恢复了一贯大大咧咧的模样。
“方才梦到家人了,情绪比较激动,让殿下笑话了......不说这个了,殿下忙完了吧,忙完我们回军营吧。”
她自顾自地说着,也不去看萧珏,而是大步走向门口。
“不急,还有小半日光景,可以在城中逛逛。”
萧珏慢慢踱步至她身后。
恰而,温瑾“哗”地推开房门,转过脸来,眼里泛着晶莹的水光,笑出一副灿烂地模样:“好啊。”
——
萧珏穿着常服,身边只留了两三个卸了甲的亲卫远远跟着,其余人等皆打发了回去。
温瑾到底是没能完全从那个梦中完全拔出,她心中郁卒,一直垂头不语,默默跟在萧珏身后。
萧珏素来话少,亦是不发一言,两人走在喧闹的街头,格格不入。
不远处的马蹄声哒哒逼近,温瑾也是浑然不觉,直到萧珏揽着她肩膀将她推到内侧,才醒过神来。
“你走里面。”
就像蜻蜓点水一般,那只有力的臂膀轻轻揽上,又飞快地放下。
路边卖首饰的叫卖声贯入他们耳中,萧珏目光从温瑾高束的马尾上越过,破天荒地开口询问:“要看看吗?”
小摊的老板看到一双佳人走近,喜不自胜,连忙笑着开始推销。
“小娘子妍丽殊胜,却无一钗一饰实在是可惜了,最新到的这几色发饰,娘子和郎君尽可都看看。”
温瑾心不在焉,漫无目的地用手随意翻起几个用目光扫了扫,便想走开。
“她肤色白,有没有推荐的玉饰?”
这边温瑾诧异地看向萧珏,而那边摊主则喜笑颜开地连忙挑选出玉簪玉钗玉珰玉环,巴啦啦一通介绍。
“殿......不,我不喜欢饰品,太累赘了,不方便。”
“小娘子您这话可就说差了,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怎么会是累赘,而且您夫君既然都开口了,您不妨再多看看。”
温瑾脸上一热,摆着手矢口否认:“大娘,您误会了,这是我老板,呃,主子,我的主子......”
“都包起来吧。”萧珏打断她。
摊主立即乐呵呵地打包。
温瑾盯着摊主的笑脸心中疑惑,又举目四望长街,虽不算繁荣,但也并不过分萧条,所谓百姓愁苦,水深火热更是谈不上了。
赵焱说前朝无道,可现在汉中是萧珏治下,而萧珏是前朝的延续......赵焱在骗她?
不,也不一定是赵焱在骗她,萧珏治下的百姓生活安康不代表前朝也是如此,昏庸的帝王是最大的变量。
另外,萧珏被封为晋王,晋地处中原,是一个大封地,除却皇室直系其余人等都没有资格获封,所以萧珏很有可能与萧怀瑾是兄弟,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二人声音这般相似。
而且结合梦境内容以及萧珏的稳重冷淡与萧怀瑾的爽朗骄矜,前者大概是哥哥,后者是显然是被皇室宠着的幼弟。
——
“甲等天字号贵客两位——”
店小二嘹亮的嗓音兀自打断温瑾的思索,她抬眼一看,才发现跟着萧珏上酒楼来了。
从早上在军营中吃过之后,她再未曾进食,现在已经过了大半日光景,她早该饿了,但却并无任何食欲。
可能胃是情绪器官吧,心中不悦,自然毫无胃口。
萧珏点餐十分迅速,只略扫了几眼菜单,问过温瑾没有忌口,便大手一挥让把所有招牌菜都上一遍。
小二笑嘻嘻哈着腰问还有没有什么想喝的,他们家老窖珍藏十年的名酒“笑红尘”乃是绝品,一滴笑红尘,十里草木香。
殊不料,席间的两人皆变了颜色,面色十分难看,下一刻便似要拂袖而去一般,尤其是女子,一脸将吐未吐的模样。
吓得小二连忙住嘴,以为她是害喜,瑟瑟地收起菜单:“夫,夫人可是有哪里不适,需要服侍您去净手吗?”
“不,不需要,不要上酒,下去吧。”
温瑾忍着胃部的痉挛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自顾喝起来,方才梦里一直在酗酒,那种喝酒喝到手脚发麻,脾胃疼痛,五脏抽搐,心悸胸闷的感觉太清晰了,她现在听到“酒”字便想吐。
不过萧珏厌恶喝酒倒是让她诧异,现在想来,跟在他身边这些时日,他确实滴酒不沾,温瑾一边想着一边拎起铜壶给萧珏倒水,却被萧珏按住了。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温暖,那样包裹住她冰凉的手背,温暖一寸寸攀缘上来。
“你脸色很难看,身体不舒服?”
温瑾动了动唇,想说“没事的”,但是他突然的关心忽然勾出了她的委屈,让她的嘴不受控制的瘪起来。
她知道,这是萧怀瑾的情绪还在影响自己,那个被困在燕庭中的,绝望的,万念俱灭的少年,其实多么希望能再触碰到自己的父皇母后,兄长亲人以及家人的关怀爱护。
她兀自冒昧地,没有任何征兆地开口:“殿下,你,想念家人吗?”
萧珏表情瞬间僵住,那双温柔的桃花眼轻轻皱缩,微微颤动着,眼尾的微红将它染出破碎的美来,良久,他放开她的手,喉间溢出一丝轻笑:“黄土之下,何来思念。”
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他的家人了,除了他和阿姐,父皇和母后和兄长们以及大多宗室都死了,这是萧珏从来不愿提及的话题。
温瑾一怔,自知失言,想到原主方才的梦境,心头生出一种酸涩的心疼,是对萧怀瑾的,还是对萧珏的,她已无法分清。
她只知道那种亡国灭族的悲痛是那么刻骨锥心,叫人窒息。
而萧珏所承受过的悲痛不亚于她所感同身受的萧怀瑾半分。
甚至萧珏所背负的,比萧怀瑾更重,因为他肩上担着的是复国的千钧重担。
比起萧怀瑾浑浑噩噩地被赵焱金屋藏娇愤懑无望,他则是要迅速地走出国破家亡的那悲痛的情绪泥沼,拉扯起反燕的队伍,一步步收复失地。
可是为什么他说家人都不在了,是因为萧怀瑾和他不是一个母亲?还是因为他不愿承认一个雌伏于赵焱胯.下的兄弟活着。
温瑾吸了下鼻子,感觉自己睫毛又有些濡湿,担心哭腔暴露,她轻轻开口:“你还会有家人的。”
细如蚊呐的声音如同轻羽一般拂过耳畔,却好似骚过心头一般,萧珏喉头滚了滚,看着她泪盈于睫的双眸,墨色的瞳孔盛在浅浅的水波中......
四目相对之间,温瑾突然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出声:“抱歉,我今天控制不住情绪,总想哭,我平时不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