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分缕析,层层推进。妙语连珠,转圜人心!
炭花爆响惊醒了沉思,面对少女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瞳孔,裴烬终于沉默着错身走至桌边。
看着案上摹画未干的那幅杜沈柳三家分布图,他剑尖点在葫芦巷三岔口,开口声音微哑:“先是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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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衙差携着脚步虚浮的杜娘子踏入杜家时,院落屋中空无一人。半开的院门前悬着一个残破的端午艾人,在风中簌簌落着干草。
衙差们在外间等了片刻,红着眼睛的杜娘子就收拾好出来了。她只浅浅梳了个头,身上的衣服并没有换,显然是怕他们多等。
厅堂正中的供桌上,漆皮斑驳的水月观音像前燃起三支细香。
沉静厚重的檀木油脂味在潮湿昏暗的屋子里晕开,杜娘子双手合十,目光崇敬地仰视案上佛像。
等虔诚地跪拜完,她才起身,略显拘束地坐在一张竹榻上,十指紧紧绞着罗帕。
有小衙差看她脸色发白,心软地倒了碗水递过去:“杜娘子莫怕,如今你已平安到家了,且饮些热茶。”
乌黑粗糙的陶碗里,浮着几片粗茶梗,透明水色映出杜娘子眼底猩红的血丝。
她扯了个笑,感激地站起来双手接过。
颤巍巍地饮了茶,也不用人催,她兀自开口讲述起案发当日的场景。
“那日米缸见了底,薯蓣蕨根也用尽了,我就想着出门买……”话音未落,供桌忽地轻晃了晃。
原是燃香上头的香灰积得太高,灰白松散的香屑支撑不住落下来,像纷扬的骨灰落雪,盖住一小片黄榆桌面。
分明是极小的动静,杜娘子薄纸般扑簌瘦削的身体却一下子紧绷立起,仿佛看见捕猎者张开獠牙的孱弱鸟雀,
等动静歇了半晌,她才吐出一口气。
颤抖的手几度勾起垂落于身侧的碎发,她不自在地冲衙差们笑了笑,继续刚被打断的陈述。
为了能按时准备好飨食,她顾不得县内近日甚嚣尘上的匪寇流言,和邻居大娘打了声招呼,就孤身走出家门。
彼时,暮色浸染天边,似落红朦胧旖旎招人眼。可心有挂碍的杜娘子不敢多看,只想快点去米铺买好东西。
谁知刚拐过葫芦巷,后颈骤痛,她直接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等再睁眼,杜娘子发现自己被束缚住了四肢和眼睛,困在一个格外寒冷空旷的地方。
指尖触到的只有墙壁渗出的寒露,混着柳小姐鬓间残存的脂粉香,在眼前一片漆黑时格外清晰。
惊惧之下,她尝试在周围摸索,可把自己撞了个浑身青紫,也只摸到几个发馊的冷馒头,以及一支入手冰凉的流苏金簪。
“当时我还不知道是柳小姐的簪子……”她下意识找补一句,“只是那叮当声很像我陪嫁的那枝。”
洞内没有灯火,但杜娘子家里也曾富裕过,那金簪入手的质感,一掂便知用料工艺的足斤足两。
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思,她咬了咬牙,默不作声地将那簪子收入怀里。
直至后来因饿极吃了地上的馒头,她的意识也逐渐昏沉,久睡难醒。
等再醒来,就是猛烈的男性气息,混合木头铁片碰撞的声音:浑浊的,吵嚷的,令人作呕的……
熟悉的物件印记像一把钥匙,释放潜藏脑海的惊恐碎片。
杜娘子猛地从晦暗回忆中惊醒过来,双眼不复此前清明。
她突然扑向供桌,被麻绳磨破的红肿手腕重重相撞,滴落不知是血还是汗的液体。
那液体渗入遍布桌面的香灰,凝成黑褐色的圆斑。
“佛祖垂怜,助信女脱困!请助信女脱困!”她又哭又叫,仿佛依旧深陷于那场噩梦般的天降灾祸中。
专心记录案情的衙差们被她这转变骇了一跳。
经验浅薄的粗心青壮们应对不及,等手慢脚乱地想要安抚时,就见杜娘子用断甲死死扒着观音趺坐的莲花木台。
十指连心鲜血淋漓,她却恍若未觉,一副心神失守神智不清的模样。
“佛祖垂怜!佛祖垂怜啊!”杜娘子不断重复着,声音不高,但凄厉饱满得好似嘶吼。
这种癫狂混乱的状态持续了长达半柱香的时间,妇人颤抖痉挛的身体才逐渐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的妇人没有恢复最初的清醒有礼,她双手依旧紧攥着观音像,好似自己也变成了一尊木雕,一动不动,无法对视,无法回应,无法沟通。
瞳孔逐渐扩散成了一团迷蒙晦涩的灰雾,她的视线愣愣落在双目低垂的观音神像上,好似在虔诚地敬拜,又好似不是。
“杜,杜娘子,虽有神佛护佑之功,但你还是先,先上点药吧。”看她情绪好似稳定下来,惊魂未定的年轻衙差才尝试劝道。
可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瘦削苍白的妇人已经坠入自己混乱的思绪中,嘴里喃喃念诵着低不可闻的词语。
“那日有,有木棍声!”突然,她高声喊了一句,神情变得格外惊恐痴狂:“他拿着木棍!木棍!”
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杜娘子直接软倒在地,抱头蜷曲。
肉/身坠地的动静沉闷瓷实,于心不忍的衙差连忙去扶。
可闭目昏死过去的妇人瞬间睁开眼,她一把抓住他的皂靴,头发蓬乱的脑袋讨好地凑近。
没见过此等世面的小衙差猝不及防被她抓住,一张青涩白嫩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别!别呀!”他手忙脚乱地推拒,却怎么也甩不开腿上攀着的妇人。
只见她用指腹小心地擦去了男人靴面附着的尘泥,眼神慌乱,语气仓皇:“我乖,别,别!咚咚咚……咚咚咚……”
求饶声渐低成呢喃,妇人腕间的菩提佛珠在挣扎动作中断裂,掉落的佛珠四散滚远。
其余衙差被这疯癫混乱的景象吓得不知该如何反应。怔愣片刻,才有胆大的一左一右上前,架起钉在原地慌张无措的小衙差,扭头就跑。
一行人气喘吁吁地逃至杜家院外的榕树下,才止了脚步。几个生瓜蛋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惊魂未定、愕然失语。
最后,还是曾与杜家有些往来的衙差阿耀挠挠脑袋,拧着眉心试图解释:“听说自打家里出了事,杜娘子便整日烧香祈福,有些失魂弃世的征兆。
这次被掳走了那么多天,恐怕心神紧绷之下,人就有些不清醒。”
死里逃生,大悲大喜,人在心绪激荡之下有些出格举动,也不是没有先例。
其他衙差闻言讷讷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几个人苦笑对视一眼,那……还要继续询问案子的事吗?
察觉到彼此的犹疑,一群实心眼的年轻汉子齐齐回头。
门户大开的晦暗佛堂内,重归平静的妇人像是一片野火烧尽的死灰堆。
心有余悸。
***
因要长谈案件,周行露便在收拾事毕后将裴烬请进了自家堂屋。
眼下周家小院温暖明亮,屋外明月高悬,更漏声渗过窗纱,点点滴滴;屋内薄荷龙脑香轻烟袅袅,沁人心脾。
“裴少侠可看真了,从始至终,杜家只有杜娘子一人?”听完杜家问询的始末,周行露一边问,一边用木片挑起沉落的烛芯。
火苗忽地窜高,照在裴烬握剑的苍白手背上,又在他的玄色裋褐上映出流萤般的光斑。
少年剑客喉结微动,没着急辩驳,反而审慎地再度回忆一遍,才冷声答道:“前院卧房无人,东厢薄灰一寸。”
几个衙差当着主人家的面不好查看,隐匿身形的裴烬却没什么顾忌。
乘着杜娘子在灶间洗漱的功夫,少年剑客已悄无声息地将整个杜家宅院看了个遍。
然而,想起前院西墙角落靠着的一个半新竹马头,裴烬恍然抬起眼,难道……
周行露点点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案:“杜家人丁不兴,但杜老大和杜娘子还有个女儿,小名团团。
她是个非常乖巧的小姑娘,杜娘子出事,杜老大可能不在意出了门,但团团绝不会无缘无故不在家。”
虽还不到五岁,但团团被养得很是机敏懂事,连去岁浴佛节和自家母亲走散时,都晓得攥着裙角寻可靠的巡街衙差。
得到解释的裴烬没有怀疑周行露的说法,只平铺直叙地确认:“我没听到旁人呼吸。”
江湖剑客耳力卓越,若团团在家,一个未曾习武的稚童绝无可能如此完美地隐匿气息。
可那就奇怪了!一个孩子,在爹娘连日失踪的情况下,还能去哪儿呢?
周行露继续分析:“杜娘子虽有些……”她顿了顿,像是不太习惯如此背后评价人,“但她对团团还是用心的,她回家后既没着急找孩子,想来是心中有数。”
裴烬却不似她这般慢条斯理。江湖人向来行事干脆,有惑必究,于是少年剑客蓦地起身,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哐啷声响。
团团去了哪里,直接去问杜娘子不是更快?
“哎,不急!”察觉到他的意图,周行露反应极快地按住对方。
少女葱白纤长的手浅浅搭在剑客肌肉紧绷的手臂上,一触即分。
她偏头示意外头漆黑的天色,好声好气地劝慰道:“衙门有人在杜家外头守着,杜娘子总不会再丢了。此事暂且不急,不妨等到明早我们再一起走一趟。”
小镇有小镇的规矩,饭点前来秋风客,夜半登门是恶邻。
若是任由黑衣剑客这般挟着一身寒霜杀气找上门去,恐怕要惊得杜家附近好几条街都彻夜难眠。
见裴烬听劝停下,周行露才舒了一口气。
少女满意地将桌上那盏分毫未动的桂花醪糟香露向前推了推,面上带起安抚轻哄意味十足的浅笑:“裴少侠且润润嗓,再与我说说柳家的情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