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洛桥碰了碰裴恪的肩膀,想要他随着附和一下,奈何此人面无表情置身事外,好在他也并未拆她的台,因而这出戏倒也勉强能唱下去。
那壮汉听她一言,讥讽地笑出声来。
“裴家三郎又如何?在这京中连乞儿都不怕他,我怕他作甚?”
“你不怕他,也不怕安国公府吗?”面纱下,隐约可见江洛桥勾唇与他对峙,“如今京中谁不知卢二娘子选了裴三郎为夫婿,今日他势必护我,你敢伤他,是要打安国公府的脸吗?”
他不惧裴恪是因其成了弃子,而非不忌惮背后的威远侯府,更何况安国公这样的开国重臣呢?
果然,那登徒子思索一番不敢上前了,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怎能甘心,却也不敢挑战勋贵权威,愤怒之下只得一脚踢了旁的架子,上头的花瓶碎落在地,始作俑者却安然离去。
好生野蛮!
江洛桥暗暗骂了他一顿,转头正欲与裴恪说话,奈何又碰上一纨绔子,偏偏要找茬。
此人她听青榕提起过,此乃永云侯世子,名唤赵穆,他与裴恪的渊源源自兵部尚书之女刘氏。
刘氏曾钟情于裴三郎,便是郎君落下腿疾亦痴情不改,可惜父母之命难违,最后许配给了这永云侯世子。
赵穆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自觉裴恪是个瘸子不能与他相较,每每遇上总要羞辱一番。
偏生裴恪是个不知反抗的,这才日复一日变本加厉。
这不,眼下一见到便来了兴致,一脚抵住轮椅上止住前路,裴恪身旁的尤七想上前护着自家郎君,奈何势单力薄很快便被制住。
裴恪双手平放在轮椅边上,面无表情,双目无神,像是被夺了魂一般。
这模样助长了赵穆的气焰,登时捏紧了他的下颌骨,狂妄道:“今晨西市那三具尸首你瞧见了吗?我要是你便乖乖待在府中,否则不知哪日吊着的便是你了!”
赵穆捏得他骨头嘎吱响,可见用了多大的气力,随后觉得无趣松开,欺辱性地拍了拍他的脸别向一侧,肆意地笑了起来。
此处人来人往本就不少,还有些爱看热闹的也钻了进来,众人讥笑之声入耳,便是江洛桥一局外人都觉得刺耳,更不必说当事人。
尤七不忍让主子受此等屈辱,正欲显露功夫,却被裴恪一眼刀压了回去。
赵穆见状更为嚣张了,吹起了口哨引得更多人围观,其后转了个身一脚踢翻了轮椅,只看裴恪上半身发力却无法起身,袖子随他动作滑落,露出手腕上的一道方形伤疤。
江洛桥藏起一块瓷片,过去与挣脱束缚的尤七将裴恪扶起,引起了赵穆的注意。
“你就是他相好的?”赵穆语带不屑,心中想着她与那刘氏的眼光一般烂,“这瘸子后半辈子是废了,你看上他,莫非是有什么怪疾?”
“不敢露真容,定是奇丑无比不错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附和了一句,众人哄笑。
“我不看上他,难不成看上你?”江洛桥却对赵穆目露鄙夷之色,“他曾一举中状元,而因腿疾不能入仕,此乃外因,你呢,既无政道之才又无贤人之德,你当配得起哪家娘子?”
“你们拿他取乐欺负他,不过是掩盖嫉妒之心罢了。”她往赵穆身上上下扫视了一番,“他若没有腿疾,你追着他连影子都看不到。”
她平生最厌欺软怕硬之人,若不是要救裴恪,这烂人她是瞧一眼都嫌脏的。
裴恪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如若不是她提起,他几乎都要忘了自己也曾一举夺魁,也曾风光无限,却因这腿疾,一切成过眼云烟。
江洛桥几句话便戳中了赵穆的痛处,使他全身之力都聚集于面上,那尖嘴猴腮更是可憎,指着裴恪大辱,恨不得把裴恪钉在京城的耻辱柱上。
“他曾中状元又如何?我无德无才又如何?哪个好人家愿把女儿许配给他?他是个瘸子,这辈子都改变不了!”
“你一口一个瘸子,他一没让你伺候,二没挡你的路,与你有何干系?”
此人心胸狭隘,处处针对裴恪不就是见不得他曾得妻子万分痴情吗,既如此,江洛桥便再补上一刀:“论样貌,论才华,论品行,你均不及他万之有一。”
众目睽睽之下将他与裴恪比得一无是处,赵穆的火都要烧到嗓子眼了,当即便命人将她拿下,可江洛桥早有准备,方才捡起的碎瓷片起了作用,她一个转身便将瓷片抵在了赵穆脖子上。
那些奴仆见状,一个都不敢上前,却形成一个圈把江洛桥围住。
她在心中盘算着,时辰应当差不多了。
果然下一刻便有人喊了起来:“走水了——”
紧接着便有黑烟冒来,众人一哄而散,哪里还顾得上看热闹,赶紧逃命去了!
江洛桥趁机松了赵穆,握着轮椅把手便飞奔出去,与外头的青榕会合。
幸好她与青榕约定了时间,若她还未出来,便在四处烧些油浸的木头,只要产生大量烟雾,众人惊慌逃命,她便可趁乱逃出,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身后尤七追上时已气喘吁吁,面上苦哈哈的,跑不过小娘子,恐怕回去又要被罚加练了。
“裴郎君……”江洛桥双手背在身后绞着手指,“今日之事,你可否替我保密?”
只要裴恪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今日卢二娘子来过画满轩。
裴恪淡淡地看她一眼,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不会多管闲事。”
得这一句话,她总算松了口气,于是拿出备好的烫伤膏递过去:“我瞧着你手腕处有一烫伤疤,此药效果甚佳,你试试吧?”
可裴恪久久不说话,盯着药膏沉了脸,最后还是尤七心直口快道出其中玄机:“卢二娘子,即便你现下送来烫伤膏,这伤疤也还是您烫的,您非要这般戏耍我家郎君吗?”
江洛桥的心跳有一瞬停掉,她记得那伤疤,不算大,却很深,可见是用了力的。
先前只听闻卢瑶贞蛮横,不曾想跋扈至此,与赵穆那烂人无异。
她行了大礼,末了低下头。
“往日对你做的事,我郑重与你道歉。”
裴恪鹰隼般的眼眸盯着眼前的娘子,眉都未皱一下,却无不表示着对眼前人的厌恶。
“不必,卢二娘子往后不再找我麻烦,裴某便谢天谢地了。”
他的声音很沉,开口却自带一股威严之势。
他将伤疤盖了起来,如往常一样暗中舔伤,他无需任何人做什么,因为任何人都不值得原谅。
凡以折辱他取乐之人,最终都会变成西市的尸首。
“你是个好人,我不敢乞求你的原宥。”她将药膏强塞到他手中,心知一句轻飘飘的致歉便让受害者原谅未免太过自大,此举既是乞求他的宽恕,又想守住他的本心,莫让奸邪挡了正道。
她曾憎恨那些仗势欺人之人,可回想今日,她若真有安国公府的权势,便不会让赵穆小人得志。
祖父常说,权乃万世之颠,以权制人为小人,以权制权为庸人,以权制恶方为贤人。
顶天立地之人,须手握重权,却心存善念。
她此刻终于得悟。
主仆二人看着江洛桥上了马车,尤七偷偷捂嘴笑:“郎君,卢二娘子说您是好人。”
裴恪给了他一个眼神闭了嘴,又将那药膏塞到他手里。
“丢了。”
尤七看着郎君远去,悄悄将药膏藏进了袖中,随同裴恪回了府。
半夜,裴恪独自坐在院中,唯无尽苍穹中一轮孤月相伴。
“郎君。”
“事情办得如何?”
裴恪给尤七递了帕子,示意他把手腕的血擦去。
“已办妥了。”尤七垂下眼眸,“属下去查了,卢瑶贞选您为夫婿一事,的确出自她口中。”
裴恪盯着酒水中映出的面容,阴鸷目色渗着寒意。
尤七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望向面前的容颜时仍忍不住噎了一下,那双如同鬼魅一般的眸子闪着诡谲的光芒,那是起了杀意。
他没说话,尤七便又开了口:“她从前对您肆意欺辱,可如今又两次救您,这是为何?”
“这些人,高兴了便给颗糖,不高兴了便能让你生不如死,人性如此,不必多想。”
他是被父亲从外头带回来的,起先还时常记挂着他,他也毫不在意外界谣言,只念想着父子之情。
后有一日,前马失惊,他将父亲推开,却落了腿疾。
从此,父不再父,世子之位另选他人。
所谓父子情,不过是看他争气,如今成了瘸子,自然也就失了价值,任谁都能踩上一脚。
幸而,他只用一双腿,便看清一切。
世上本无真情,分量重了,便误以为有真情。
毯下的手指抚摸着手腕上的伤疤,唇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便是连闭眼也能感受到森冷的恶意。
尤七又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听说卢瑶贞似乎是有一心悦之人,只是安国公夫妇不允,还说安国公府日后会沦为全京城的笑话。”
“笑话……”裴恪露出狠戾而兴奋的笑容来,“是他。”
尤七没想明白,但主子不说,他便不问,只待小心做事,闭口不言。
“噢,还有一事。”
他将那酒一饮而尽,匆匆开口:“贤妃近日暗中所寻之人,皇后也在找,是一旧时御医,自洛州来,到了京城却了无踪迹。”
贤妃乃安国公之妹,圣人登基二十年便得宠了十八年,近来却有失宠之相。
如若贤妃不能复得圣宠,欲再保安国公府繁荣,只怕要再送一人进宫了。
裴恪忍着腿部的蚀痛,心中却有了一番谋划,片刻后,他吩咐道:“不必理会,待他们找到,咱们再做打算。”
他闭了眼,不欲让尤七察觉自己不适,命其退下。
尤七领了令,走出两步却又退了回来,问道:“今日那些人,要如何处置?”
原本眯着的眼睛顿时睁开,精芒掠过,残冷犹在,那薄唇轻启:“老规矩,一个不留,挂西市。”
枯枝掩映的苍檐下,雕花窗内墨黑一片,一男子吹了一宿的寒风。
翌日风停,是个难得的晴天,江洛桥用过早膳,坐在秋千上晒太阳,见青榕走来,她停了下来。
“你家娘子失踪前两日,你可看见外男进府?”江洛桥低头盯着脚上的锦绣双色玉兰鞋想了想,“约莫年至古稀,坐着轮椅。”
青榕咬着唇思索着,眼珠子转了一圈,最终却摇摇头。
“那两日府中并无外客,二娘子不知是要见谁,把奴婢打发走,转眼便不见了。”
“你再好好想想,府中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裳,手指抬起至半空,忽地眼睛都亮了。
“夫人……夫人似乎收到过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