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端娘: 曾经沧海难为水

李家被抄没家资菜市口问斩那日,言朝息借着去找林中丢失之物的借口,重回茶垱口,“凑巧”遇见坟前在做法事。

她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了崔来娣。

这应当是个生前极为秀致的姑娘,眼眶大,面部轮廓柔婉,死时却表情狰狞,嘴巴痛苦微张。

尘土飞扬,那具尸体还维持着蜷缩在内,侧身扒棺的动作,棺桲内侧满是血痕与抠落的指盖。

她走近欲将崔来娣僵硬的枯指掰顺,却使不上力气。

“诶,言姑娘……”看着她的鹊枝着急制止道。

穿着道袍做法的小道士沈昙打了下言朝息的手背。

他戴着手衣,朝某个方向一使劲,摆正了崔来娣的双手,将其自然放于小腹上。

这个姑娘,终于可以安静睡一觉了。

纸钱,纸屋与纸马在火中腾旋,化为飞烟。

“哎,我苦命的女儿来娣,终于找到你了,你听爹娘说,那日下田干活,都是李家翁作孽,带人拐走你的……你死了就好生投胎去,可千万别怨恨爹娘和弟弟!”

崔氏爹娘听说李家翁被抄斩,官衙正在查验家资,有批道士来积善移坟做法事。

他们便拉着五个肌黄瘦弱的女儿,并一个白胖肥润的儿子坐在坟前哭天喊地。

鹊枝扯了扯言朝息的手臂,却扯不动她,无奈催促道:“言姑娘,我们快走吧,好骇人啊。”

言朝息脸上泪痕在阳光下发亮,无比认真地双手合十,冷眼看着崔氏爹娘装模作样。

沈昙为坟前的幼柏填实了土。

他们给崔来娣选的新家,就在雍州凤玱南面,菩如山脚下的清凉地,离宋府很近。

“言姑娘,你找到丢的东西了吗?”鹊枝着急问道。

言朝息手腕空空。

没找到,还赔了一个。

沈昙盖上棺木时,见棺中姑娘手心露出了点银光,仔细看,原来是只保存得簇新的小银镯子。

凤玱城的规矩,逝世者要带着心爱的,或是珍贵的物什入土。

沈昙什么也没说。

他盖上了棺。

言朝息在坟前吹了场风,回宋府后便高热不去。

紫芙后来告诉言朝息,那几日她只迷迷瞪瞪昼夜喊“娘”,不知是白姨娘还是嫡母宋端娘,最后是听闻后的老太君拄着鸩杖守了她半夜。

言朝息病倒后慢慢熬到冬日初雪,恢复了点刚来宋府时的鲜活气,只不过落了个睡不着醒不来的“沉疴顽疾”。

雍州凤玱打一入冬,言朝息便怯于从温暖的棉被中离开半步,何况收掇自己晨妆。

紫芙无奈地摇了摇言朝息的肩头:“姑娘……我的好姑娘,快起身罢,今日可是与宁姑娘约好去族学的日子。”

她心道,自家姑娘冬日爱躲懒猫冬的性子还如上辈子一样呢。

紫萝却笑眼如弯月,捋起毛茸茸的外袖,用井水沾湿指尖,挤开了摇人半点力气也没用上的紫芙,一把将指尖贴在言朝息热乎乎的脖颈上。

“姑娘,今日的早膳有水晶蟹黄包,还有羊肉胡麻饼,枣泥馅的浮元子!”

紫萝那一指凉得言朝息直从榻上跳起,她瞪大双眸固执地问紫芙:“水晶包?离过年可还有两月呢。”

两姊妹见她终于起身,高兴地一人架着言朝息一条胳膊,拉她到绣花墩上净面涤齿,紫萝抢言回道:“鹊枝姐姐说了,今日姑娘第一日去族学,总得让姑娘吃饱穿暖些。”

鹊枝是瑞霭堂的人,就代表了宋老太君的意思。

菱花镜前,紫芙在妆奁中挑拣出一只攒珠海棠珠花捧与半闭着眼的言朝息看:“姑娘,这只珠花如何?”

紫芙还未说完,言朝息就摆了摆手,紫芙知晓她的意思后莞尔一笑,双指翻飞间便编好了个齐整的双丫髻。

言朝息睁着半只眼吃完早膳,困意解了大半,遂带了紫萝去宋府西南的百果院,却撞见慌张朝她院落飞奔的宋栀宁。

她正叼着个素包子,面容虽苍白看见言朝息后却很是欢喜,含糊不清大喊:“朝朝儿!”

一袭浅苕荣色绣彩蝶裙袄翩扬,身后同样跟着抱了狐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丫鬟金盏。

言朝息怕惊忧宋栀宁又害了心疾,忙上前阻挡她停下:“栀宁莫急,莫急。”

她们手挽手朝了府外去,正好与赶车的张三逢面。

张三运道好,盗的李家冥器皆是赝品,又揭发牙侩下落,是而被薛济源放了出来。

出来后也不叨扰言朝息,清清白白仗着赶过驴车揭了宋家招车夫的告令,入宋府后则央求账房柳秀才给本书点了个顺眼的字。

张祷告诉言朝息,自己这是求福得福。

宋家族学换址新建,座落于凤玱城东崇安坊处。

足足三进学堂,轩敞豪奢,歇山屋顶,门楣窗棂处雕刻有宋家族徽象形金乌鸟,柱础台阶无不石雕精湛,院墙地面上的句嵘青砖密不见缝。

往来青衣并非皆是宋家上下分支子弟,雍州名族天骄,或贫寒才子皆可递帖考学入此。

言朝息从前来雍州,都是被打发来消暑。

宋栀宁充作引路人,为言朝息介绍族学屋舍用途:“二进云水堂如今还是分了男女还有……士族平民席,不过朝朝儿,这不打紧,我们定在一块。那三进藏书的纳海楼,你也一定欢喜。”

言朝息顿首,她与紫萝一路收不了下巴,暗叹雍州宋家财大气粗。

她们步入云水楼,摸了把窗前晒太阳的虎斑狸。

因小狸猫背上的毛摸起来比云朵还软的缘故,族学子弟都唤他“云枕”。

雍州族学云水堂二楼,是凤玱勋贵子女之所,正中竹缦相隔又分男女席。

言朝息虽比宋栀宁堪堪年长两月,但她们到底在众女郎中显得年幼,是而排在末席强瞪着眼,盯着前方零星几个衣香鬓影,手执彤管的长姊。

见大家女郎纷纷而至,侍女静默穿梭其中横铺玉楮,洗涤龙尾,磨开松烟墨。

“这是谁家姑娘,从未见过……”

窃语攒头言朝息的是些同样年幼的姑娘。

“我是宋家表姑娘言朝息,见过各位阿姊,”言朝息从容过去问好,却又招来一阵私语。

“言家,是那个写反诗讽君的言荞之女?”

“昔日状元,太子少傅因为几个字竟落入狱中,真是可怜,我看我们哪用得着再识字认书,到底左不过为夫郎生儿育女。”

……

有个吊眼的,衣着鲜亮的姑娘手中毛笔“无意”落下,恰恰落在言朝息跪坐的衣裳前。

那身衣裳是浅色的,瞬即被墨汁染得一塌糊涂。

吊眼姑娘趾高气扬道:“对不起啊,不过你也真是的,白白长双眼睛,没见我们忙着么,还往上凑。”

她说完后,其余小姑娘们也笑起来。

紫萝憋红了脸,恨恨轻唤“姑娘”。

言朝息却摇摇头。

“忙”什么,忙着说三道四吗?

她欲掏出腰间巾帕,却先被一方绣了夹竹桃的绣帕塞进了手心。

那绣帕主人声音清脆,横贯堂中,教训几个嚼舌的小姑娘们。

“你们不愿识字认书,也不必用来日要抚育儿女这种下作借口。哪家宗妇会是个目不识丁的?我竟不知雍州凤玱的姑娘,安于宋氏族学,却是如此忘恩贱义,对待宋家姑娘的!君都女郎可不会如此乱嚼舌根!”

“仲桃姊姊。”言朝息抬眸看向为她说话的女郎,不胜欣喜。

这是她在君都就认识的闺秀姊姊薛仲桃。

那女郎明眸皓齿,气质婉约又争争然,正脱落披风与身侧侍女,内着楝花色窄袖长裙,白玉桃花簪斜绾随云髻,当是一派绰约风姿。

几个窃语的姑娘委屈起来,欲起身离去。

竹缦后,传来少郎窃窃耳语,似是也在从旁看热闹。

担了斋长的谢家嫡长女谢弗樨见情势不对,款款说和。

“这是在作何?仲桃妹妹初来乍到,就别和还未及笄的小姑娘见识,宋家妹妹也莫将话放在心上,大家同窗,胜作同胞姐妹。”

谢弗樨又对底下年幼姑娘详装愠怒道:“你们几个滑溜鬼,出身显赫却言语不端,这番惹是生非,是嫌陆夫子上次教训的不够惨么?”

满堂哗然,见有一青衣夫子上楼来,那些痴顽姑娘像老鼠见了猫,匆忙落座。

薛仲桃顺手摸了摸言朝息的发髻,淡淡留了句话:“朝息妹妹与我生分,既救了我妹妹叔蓉,合该来薛府吃杯茶。”

她见夫子来了,便也不等言朝息回话便于首席落座。

言朝息叠好方帕,一脸仰慕,看着前方薛仲桃的脊背,惹得更衣回来的宋栀宁问东问西,遗憾未能替她解围。

那姓陆的青衣夫子看来三十有几,却像个清秀白面书生,宋栀宁道他进士出身,言朝息听来确是旁征博引,令人听来觉趣。

陆琉兴许是言荞的倾慕之士,常常眼神朝她瞟去,还故意问她几道与年龄不符的辩题。

言朝息虽继承言荞过目不忘的吃饭本领,却不欲争锋。

寻常姑娘回得上的题她回得中规中矩,回不上的便装作言语梗塞。

陆琉见了,眼底不妨有九分憾然。

宋栀宁虽则听不懂,却也为她鼓舞打气。

族学朝晨大都讲些《礼记》通论,勋贵姑娘尚需听书练字半日即可,晌午还是各回其府跟从女师傅学琴书画。

云水堂的晌后归属于年后春闱的学子,不拘身份皆坐于一楼听课。

下学后,言朝息应了薛仲桃月假去薛府吃茶一事。

她便与宋栀宁和乐融融去了凤玱的羡春楼吃豉油鸡作晌饭,还买了两只带回与紫芙与凌霄院的小丫鬟们。

一个时辰前云水堂的不快早已忘在云端。

腊月初七,言朝息放了月假。

最后一日下学时,她看见大雪压在了宋府门前的百年梧桐上,宋家好些仆从门僮正爬梯拂雪。

张祷捂着冻手,与她多嘴道,老太君这是见碍了宋家来年气运,很是不虞,命人快将厚雪拂扫下。

言朝息颔首,谁知她前一只脚刚迈入宋府,却听到一阵马嘶停踏声。

“大姑奶奶归宁了!”门僮长号道。

宋家的大姑奶奶,除了她的嫡母宋端娘还是谁。

言朝息心房一紧,疾疾回首,奴仆林立,身侧的宋栀宁已然欢快奔去迎在马车门口。

言朝息犹豫不定下终究跟上了她的脚步。

侍奉嫡母,是她庶女的本分。

然而,从刻了宋家九足金乌族徽的马车中出来的却不是宋端娘,而是个宽额阔面,眉目疏朗深邃的男子。

他鼻梁高挺,斜眉入鬓,一袭玄衣便服,腰间墨玉带上却挂了一柄长剑。

“宋识端,你再不放下他的骨灰瓮,信不信,我就在你宋家门口把他砸了!”他声音冷峻,恶狠狠低声对着车内人说道。

言朝息听得真切,她手脚冰凉起来。

骨灰瓮,什么骨灰瓮?

马车中,宋端娘的声音嘶哑,如同风中残烛。

她淡淡道:“滚。”

宋端娘的陪嫁丫鬟紫蕊忽然惊慌叫喊:“方将军,不好了!夫人……夫人!”

不知那男子看到什么,他神色愈加冰冷慌张,声如洪钟,对埋头的一众宋家奴仆说道:“去请大夫!”

他猝然将双臂伸进车厢内,竟不顾礼法抱出了宋端娘,将狐裘仔细裹着她的身体不让寒风吹到。

一路稳稳疾走入宋府,却无人敢拦。

言朝息眼睁睁看着从车厢到宋府一路滴落在残雪上的血,整具身体像被冻住。

宋栀宁硬拉着她往瑞霭堂奔去,她恍惚问宋栀宁这个男子是谁。

宋栀宁在廊下与言朝息一起脱去被雪染湿的鞋袜,对她挤眉弄眼。

“你是言家的人,这也不知道,也难怪呢。那是戍守雍州的前四方将军,方炽楼。”

“听说,他与姨母青梅竹马,年少还为姨母铸剑,只不过方将军小姨母两岁,不知为何还未娶妻,在这凤玱可是寡妇眼里的香饽饽……”

言朝息哑口。

她和宋栀宁扶着脸上难得有几分担忧的宋老太君直往静尘院去。

白姨母也来了,她嘴角下垂,亦是忧虑不已,还带了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这是我生嘉澍请的嬷嬷,倒有几分用处。”

那婆子是个一根筋的,中间好几次来向白姨母回话小郎君难保。

白姨母太阳穴直跳,斜过一个眼刀:“自然是大姑奶奶要紧,否则,你这老驴收的银两便统统给我吐出来!”

那婆子只得抹着汗,又抢了小丫鬟的热汤端进去。

鹊枝将言朝息与宋栀宁拦在云母屏外,她们只听见里面宋老太君急切的呼喊,并了宋端娘痛苦压抑的闷哼声。

屋中有临时放的火盆,言朝息只觉手心被冷汗濡湿。

她眼眸空洞,恰瞧见院中抱着一只圆坛的方炽楼。

言朝息脚步牵线般走向他,捏拳抬首问道:“将军,这里头……是我父亲吗?”

万籁俱寂,言朝息眼睛一眨不眨,连方炽楼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也没错过。

忽然间,她觉得这已经不必问了。

方炽楼话音未落,檀嬷嬷却端着血盆踉跄而出,白姨母带来的婆子对宋老太君咋咋呼呼道:“神佛庇佑,夫人平安!只是小郎君......去了!”

言朝息面前刮过一阵风,她怔愣间怀中已经被塞了那个大瓮。

这么一瞧,那瓮不沉,却跟她头一般大,还携着宋端娘和方炽楼的体温。

因为是言荞,所以她一点也不怕。

天色渐黑了,面前花窗烛影下,方炽楼的黑影笼罩在宋端娘上方,宋老太君的鸩杖狠狠落在他身上。

雍州凤玱又开始飘下雪絮,这回,言朝息小心翼翼用掌遮住瓮上的飞雪。

她湿了鞋袜,一个人静静朝凌霄院走去,背后,是喧闹无比的静尘院。

言荞喜静,她很清楚。

言朝息夜里把那只大瓮摆在书案上,她躺在榻上也能瞧见。

这是个不寻常的梦。

往常梦中都是黑白分明剧情怪诞的。

比如,她会梦到和宋栀宁骑着纸马去羡春楼,小二给她们端上半只屋子那么大的莲蓉月饼,月饼流下的油淹掉了整个凤玱城,山大的沈二夹着玉箸将他们从月饼夹心挑拣出来,如此总总……

但她今晚做的梦,景色如织,真实得有些吊诡。

子夜时分,宋府只余静尘院一盏灯烛,她安静坐在内室拨算盘,面前摆了一沓的账册。

在梦里不知为何,她记忆中平白出现宋老太君训戒声:若是账簿上一根针,一粒米都不清楚来去,何能安于内宅。

那字反正看不清,她算得愈发无趣,眼睛欲闭阖时,烛火竟骤灭,黑暗中有人将她揽入怀。

言朝息被吓得一大跳,差点忘了自己本就在做梦。

烛花轻裂,余光处内室的光回来了。

那个登徒子却还是捂着她眼睛,她耳畔传来他轻不可闻的笑声。

终于他放下了手,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捧了一柄剑,那剑身光泽柔和,剑柄镶嵌玛瑙。

是一把剑中翘楚。

“阿端姐姐,我为你铸的扶光剑,好不好看?”少年抬首扬眉,是一派等他夸赞的模样。

眼前少年显然还未及冠,见她不回话,指尖轻点她眉心。

言朝息简直不敢眨眼睛。

少年离她更近了,近得更让人一眼看穿这便是沈二。

那双瑞凤眼皮上的细褶狭长深邃,宛如玉痕,又为本就不俗的双眸平添几分清贵无瑕之气,偏眼尾上挑,眨眼时勾人心魄,灵动无双。

十分肖似的容貌骨相,言朝息却觉得这又不是他。

偏言朝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冷冷推开他:“炽楼,我已与言荞定亲了,往后……别再夜闯静尘院,免得坏我名声。”

言朝息木了。

什么“炽楼”,“阿端”与“言荞”。

她没有等少年的回话,便像具无意识的傀儡,僵硬别过头去。

正好瞧见菱花镜中,女郎青丝流泻于腰间,面如琼玉,唇不点而红,杏眸微敛,鸦羽长睫恰恰扫过少郎伸来的指尖。

这好像就是,再长大几岁的……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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