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朝毓: 泪痕如雨落更阑

静尘院中,沉香燃尽,盖住了血腥味。

宋端娘面色如霜,斜倚在绣金瓣牡丹软枕上,如瀑青丝披散在肩角。

一别半年,她被磋磨得瘦如枯叶,玉颈上青筋显得尤为可怖,唇上亦是惨淡,空洞双眸只定定注视着言朝息细软的卯发。

言朝息捧着青瓷药碗,手僵得不像是自己的。

窗风掀起纱帷,一并吹拂着榻边香炉里将熄的安神香,令言朝息有些鼻痒痒。

宋端娘不开口,她更不敢发声劝慰。

“搁着罢,”宋端娘骤然开口,眼神飘忽,“你父亲命不好,从来不把我的话放心上,反倒对你姨娘唯命,是从。”

“到底是个从玉京坊出来的……”她身上锦被在枯指间绞乱,当着言朝息的面从牙缝挤出来两个字。

“贱人。”

言朝息指尖微颤,汤药渐冷,在盏中漾开涟漪。

她幼时便听厌传闻,她的嫡母宋识端未出阁时才貌盛极无双,嫁给三元及第的言荞,只是锦上添花。

如今,宋端娘对白姨娘多么恨之入骨,才能摒弃家族数年教养的端庄仪态与言辞。

言朝息欲回她,药已放凉,自己再去重熬一碗时,宋端娘却凉凉开口:“言荞,言荞在哪?”

宋端娘的语调怪异嘶哑,令言朝息恨不得拔腿就跑,但她还是一动不动,膝盖处垫的棉花像块铁。

“母亲,方将军昨日与我了。”

自昨日她带走骨灰瓮,紫蕊说宋端娘从清晨打一起身便终日盯着肚子,仿佛要盯出个窟窿。

那里本该有个已成人样的小孩,或者是个黑墩墩的瓮。

“母亲,父亲他……他在我的院子里,我待会就端过来,”言朝息额角流下一滴汗珠。

她若还是那个孤高胜雪,眼中无物的宋端娘就好了。

香炉白烟腾起,甜香腻得愈发让人不适。

宋端娘却猝然看向虚无一物的空中,眼眸撑得极大,热泪从脸颊滚落下来。

她歇斯底里道:“言荞,言荞,我们的朝毓没了,我们的珉儿也没了!我该怎么办?”

“母亲!父亲若还在,断不会愿你痛楚于斯!”言朝息放下药碗,直抱着宋端娘的腰身,想将她拖回锦被窟里好生安睡。

宋端娘腰背的骨头硬得言朝息咯手,倏忽间她却被宋端娘扯落倒地。

素色丝绸寝衣轻飘飘落在言朝息眼睫,宋端娘的手掌急遽扼住言朝息的脖颈。

她已然眼底混浊,失了智。

“你这个孽障!便该如你殉情的生母白氏,一同下拔舌地狱!”

殉情。

听回来奔丧的言家仆人说,言荞死的第二日,白姨娘便自缢而亡。

但言朝息半年前偷听过大夫的诊断,白姨娘本就活不了多少时日。

言朝息被宋端娘掐得喘不过气,脸憋得酱紫,她再用力抵抗也抵不过成人的力气。

终了,言朝息放下拼命抵抗的双手,她眼里呛出的泪水如滚油般烫在宋端娘的指尖,惹得对方有一丝松懈。

她以为微微松开的宋端娘有几分动容,却不成想加剧了杀心:“到底是贱妾之女,如出一辙!”

贱妾之女。

言朝息痴痴笑了起来,惹得眸中泪水更为汹涌。

是她选了要来这世间吗。

是她选了佛口蛇心,卖女求宠的白姨娘为生母吗。

窒息感漫上气管时,她眼底模糊望着妆台前碎裂的长命玉锁,那是昨日宋端娘小产后亲手摔的。

紫蕊说,这长命玉锁原有一对,另一只随十一年前夭折的言朝毓入了土。

朝毓,朝毓。

朝曦毓秀,得天独厚,父母爱之,盼之。

而言朝息的“朝息”,只是她舞姬生母白璎璎伴奏的曲乐名字罢了。

“母亲……”言朝息气若游丝,向着掐红眼的宋端娘用尽力气喃喃。

言朝息意识与世间断裂时,她突觉颈间一松。

宋老太君的鸩杖挑开宋端娘,广袖扫过宋端娘泪痕斑驳的面容,竟活生生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

“混账!”宋老太君鸩杖将言朝息护在身后。

鹊枝满目焦灼,连连将言朝息扶起,用胳膊垫着她的头,拿巾帕使力扇气。

“没了男人孩子,就活不下去了?我谢吟波费劲心血,为何教出你这么个……痴妇!”

宋老太君话音戛然而止,化作一声叹息。

言朝息在鹊枝怀里呛咳,察觉恢复些许气息,便自顾自扶桌站起,恰好又被身后匆匆入屋的紫蕊一胳膊撞到地上。

地上的碎瓷片硬生生扎进言朝息手掌皮肉。

鹊枝连忙将言朝息扶起,拧眉白了紫蕊一眼。

言朝息避开鹊枝的目光,在衣袖里暗暗拔出瓷片,血珠一滴一滴沁透袖口,痛不敢言。

宋老太君见鬓边溜了头发,衣衫不齐整的紫蕊,料及她定是才起身,气得鸩杖扬得虎虎生风:“你是宋家的家生子,不随侍在夫人身旁,要你何用!”

紫蕊梗着脖子,脆生生抬首回道:“老太君明鉴!扈嬷嬷回了村鄙与夫哭丧,紫苏姐姐又还在君都做月,夫人惯常只需奴婢三人伺候,这番逃回雍州,只奴婢一人路上侍奉,安能事事周全?”

宋老太君面色铁青,银髻上的玛瑙攒象牙银簪也气歪,鸩杖震地:“宋家与你的月银可抵外头面地背天的平头百姓一年晌用,如今,这奴还要三催四请不成!真是反了苍天,给老身拖下去,杖责二十!”

笑话,当她谢吟波治府上下多年,看不出这蠢奴婢吃里扒外的心!

“雁枝与鹦枝跑哪去了?”宋老太君两眼一眯,寒光乍现。

宋端娘喜静,静尘院除洒扫丫鬟,便只有紫蕊在旁贴身侍候,昨日宋老太君点了瑞霭堂的年长姐姐雁枝与鹦枝来帮衬。

檀嬷嬷带了低眉垂首的雁枝与鹦枝入屋,脸色有些难看:“说来也巧,这两丫头,一个看顾大姑奶奶一夜方才正在躲懒,另个却贪吃得了腹疾。”

雁枝与鹦枝面白如纸,听着被府卫拖下的紫蕊凄惨叫声,连连跪地磕首:“求老太君责罚!”

“好一桩巧事!”宋老太君示意鹊枝将言朝息带出屋去。

她身后的宋端娘像只雏鸟,顾自埋首于膝喃喃。

这便是要满盘清算的意思了。

言朝息静静走出屋子,在抱厦处缠紧了手上的皮肉崩开的伤口,直咬牙憋住痛楚。

她不能让外人看见嫡母今日此举。

宋府入门处。

方炽楼玄铁护腕与银甲相击铮鸣,他觉不妥,便在西处往静尘院的月洞门前卸了佩剑,只稳稳提着红木食盒。

食盒中,是宋端娘少时最爱的凤玱城南薄纱云吞。

他一下值,便策马去买来,如今尚热气腾腾。

“方将军又走错院子了?”言朝息立在游廊阴影里,手掌上的伤口被广袖遮得严实,她苍白着脸,声音嘶哑,“老太君的瑞霭堂是往左去。”

幸好是冬季,言朝息脖颈上的青紫抓痕被掩在镶兔毛粉领后。

她拦住去路,倔强抬首时露出一双明亮的杏眸,在方炽楼眼里像极了死不认罪,铁骨铮铮的言荞。

方炽楼将包了糖油栗子的油纸包塞进言朝息手中。

“我戍守桐关时,能在暴雪中辨狼踪,认敌匪,何况我来宋家踹门时,你这丫头还没生出来呢。”

那只宽厚有茧的手掌掠过她发顶。

他笑得坦荡:“你叫朝息,是‘日月同辉,昉兮灿兮’的朝兮,对不对?”

言朝息嗅到刚炒熟的栗子甜香,还夹杂着锅气。

她盯着方炽楼战袍下摆的尘痕,推回了油纸包,沉闷说道:“将军错了,我的‘朝息’二字,取自玉京坊的名曲‘朝息’。”

玉京坊,君都最大的青坊。

“那定是你争风吃醋的姨娘告诉你的,言荞啊,又是个闷葫芦,”方炽楼笑弯了腰,淡定收回油纸包,“你信你姨娘,还不如信我是东方氏。”

这个小丫头性子,跟言荞那个臭脾气一模一样。

言朝息抿唇让开路,眼睁睁看着他大步走入静尘院 ,原地的佩剑染血,静静横躺在路边。

他桀骜张扬,与言朝息争辩时竟将自己冠上南芮皇族东方姓氏。

言朝息满腹心事,她拐过月洞门,险些与从凌霄院疾疾走出的紫芙撞在一起。

“姑娘,您去静尘院太久……奴婢这才来瞧瞧。”紫芙满面忧色,一眼就看出来言朝息缩着脖子,敛着手,很不寻常。

紫芙十六岁,却步步思虑周全,是凌霄院除了言朝息外公认的主心骨。

她捧过言朝息的手,被绞破的皮肉震惊得话也说不出,串串泪珠滚到言朝息的怀里。

言朝息缩回手,十分成熟拍了拍紫芙的肩:“紫芙姊姊一定要小心为我上药,勿要留疤,我将来还要做书榜魁首的。”

紫芙愣愣看着前方步步沉稳的言朝息背影,与她心中那个身着凤袍的人影重叠。

她心脏被针扎似的:原来,姑娘在去君都鲁国公府之前,依旧是过这般日子吗。

那她重活一次,又算得了什么呢?

又来了。

梦里理应是没感觉的。

言朝息望着铜镜中女郎遍身朱浓,却觉鬓边凤簪冷得像块冰。

嫁衣以寸金难换的曦华锦为底,金翼凤凰于缠枝牡丹上翩飞,在檀窗透过的天光中宛如活物。

她肌肤胜雪,应是才过及笄,脸蛋还携了几分姑娘的弧度圆润。

眉如远山含翠,鼻梁挺直,唇角天然带笑,最妙的是那双秋水剪瞳,青羽长睫微敛时,粉面妖娆,堪得上国色天香。

让言朝息想起紫芙日日为她梳妆时不时的赞叹:“我们姑娘若是往后长开,也是君……凤玱才貌最出众的女郎呢。”

梦中,身旁年轻许多的紫蕊正要为她添点口脂,却被言朝息拂去。

她嫌白日那场戏膈应。

这分抗拒竟使得言朝息在梦中有几分松动手脚的自由,但又太过短暂,短暂得几乎让她觉得这只是错觉。

窗外突然传来少年清越如冰棱般的嗓音:“阿端姊姊,让我背你出阁罢。”

雕花窗棂被打开了,少年翻进闺阁,玄色劲装沾着晨露。

不对,眼下他应该是方炽楼。

他望着盛装的宋端娘怔了怔。

这分怔愣竟让言朝息有一丝恍惚……对方不是在作戏。

“聿风虽身子骨不太康健,但背我两段路也是绰绰有余。”言朝息听见自己不自觉开口道。

她下意识攥紧手中玉梳,梳齿刺入掌心:“方炽楼,你不必再为我费心了。”

“是我……心甘情愿!”他突然将花塞进她怀中,“我以为姐姐总明白我的心意,若它日言荞负你,我便折了他的腿!”

他翻窗而去,终究余下半句散在春风里。

“我此生,皆心意不改。”

喜烛“啪呲”一声打断余音,有人正步入她所坐的百子千孙拔步榻。

言朝息捏紧了手中金扇,心中悸然。

这天杀的梦,难道要让她替嫡母和言荞成婚吗?

言朝息无比想挣脱那具躯壳时,却听到来人声线比欲断的琴弦还要冰冷。

“让宋姑娘久等了。”

她大着胆子露出星点秋瞳,却瞥到来人若披烟雾。

对方身着华锦,游蛟金冠束尽青丝,面孔华美非凡,剑眉凌厉,鼻如峻峭玉山,其眼睑轻薄,睫羽勾勒出一双极为轻蔑冷淡的丹凤眼,唇角偏下,不怒自威。

这哪里是言荞!

言荞是蔚然清风,而他却像从古墓刚刨开似的……

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雍容华穆的藏品,还是沾染毒药的杀器。

那郎君正剥着只光亮的柑橘,让言朝息看清他双手骨节分明,指如白瓷,偏左手食指里侧有一红痣。

那粒红痣,简直蛊惑人心。

“我忧虑屋内闷闷,便先来看你……”那郎君携着笑意,伸手放在言朝息眼下,让她看清这手心躺着半只剥好皮的柑橘。

言朝息沉默不言看向那只剥了半边的柑橘。

这是言荞的习惯。

半晌,她才发觉自己松弛了僵硬挺直的脊背,声色软和,接过那只柑橘:“多谢言郎君。”

“我们已是夫妻,‘言郎君’太过见外,我出生寒微,宋姑娘可直接唤我言荞。”

听起来很像是言荞会说的话。

她却下金扇,看对方有些惊艳赧然的目光,清浅言道:“既如此,言荞,家中人皆唤我为端娘。”

“端娘。”

言朝息强扯着笑,见那半点不似父亲的郎君眼底也染上笑意,显得他霸道的眉目柔和许多。

这阴桃花,当真有几分姿色。

灯花炸裂,罗帐逶迤落地时,言朝息却觉魂灵脱身。

也确实如此,她尚未及笄,好好定了门亲却又被放鸽子。

她哪里知道新婚夜的夫妻该做什么,又为什么过个把月,新娘子便腹中有了孩儿。

梦潮又氤氲开来。

白姨娘跪在雪地里时,她那袭言朝息太过眼熟的月白绣莲纹罗裙下,已是怀胎足月的模样。

“求夫人垂怜,饶奴孩儿一条生路!”

白璎璎微微抬首,露出那张如蔷蘼般浓艳的面孔,梦中有些模糊,却让言朝息觉得很是眼熟。

方炽楼不是方炽楼,言荞不是言荞。

那白璎璎又会是白璎璎的模样吗?

言朝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是谁的脸。

她像具牵线傀儡同样抚着小腹,对身侧一语不发的郎君冷笑道:“主君都将舞姬领进言家了,还要妾说些什么?”

言荞毕生污点,都在言朝息身上。

言朝息死死盯着白璎璎的小腹,她极想现在就下手段。

那道恨意,属于她自己,而非宋端娘。

当夜骤雨倾盆,她躺在榻上,竟也感受到梦中剧烈的疼痛。

身下仿佛有个人儿用力扒开肠子要出来。

但她目光之余,却瞥见紫蕊捧药碗的手在抖。

她攥紧了床头的浮光剑,终于痛晕了过去,睁眼时察觉肚子瘪了下去,扈嬷嬷与紫苏面上犹有泪痕:“夫人,是……是死胎!”

扈嬷嬷与紫苏刚从庄子收账来,她们万万没想到被白璎璎一惊动,宋端娘足足提前三月生产。

七活八不活,更别提鬼门关走一趟。

言朝息明白,这就是她早夭的姊姊,言朝毓。

她挥掉身上的锦被,赤脚踩在地上欲去寻那个孩子,却被扈嬷嬷拦腰抱住。

言朝息拼命使力挣脱,仓惶道:“嬷嬷,求你,你让我看她一眼,她昨日还踢我……”

“医正不是也一直说我的朝儿康健么!”她披头散发转向扈嬷嬷,无比不可置信。

进屋的紫蕊无视了扈嬷嬷要吃人的目光,亦是满面哀伤,捧过襁褓。

言朝息上前掀开婴孩脸上的布帛,指尖被燎烫一般。

那婴孩脸部涨得紫红,生机全无。

紫蕊如具木偶,淡淡道:“小姐在产道憋得太久了。”

言朝息控制不住地泪如雨下,终于软了身子捶地大哭。

“朝儿!我的朝儿!”

那股自责之情泛滥如海。

梦中零零碎碎,言朝息闪过许多宋端娘抱着肚子打络子,整理小孩用的文房四宝并阁中物什。

她对带回白姨娘的言荞感情愈发黯淡,却不顾一切爱着这个孩子。

得知消息下值赶来的“言荞”跪在冰凉的砖上抱着她,语色凝噎:“端娘,我们还会有孩儿的。”

而恰恰此时,白璎璎院落里的碧荷莽撞冲进相报。

“主君!白姨娘……白姨娘生了个姑娘。”

言朝息仿佛被梦中巨大的悲恸撕裂。

她抬首欲看向碧荷,却看到了墙角的紫苏,手抖如筛。

她在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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