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玱城南宋府,朱门紧闭。
张祷眯着一只眼从门缝隙里望去。
他眼力极好,瞧见外头除了一溜极为华贵的马车与宋家的“石太保”,还有偶有路过挑担的走贩,便寂寥无人。
那马车上同样描绘了宋家族徽的九足金翅鸟,却与雍州宋家沉朴风格不同。
门前的马车,玉轮车轴,琉璃宝盖即便在细雨绵绵中也不失金奢,绣帏上金丝银线相交织。
打前头一辆是云纹,后头三辆则是宝相花纹,想是坐了女眷。
再往后便是看不到尾的辎车,雨水打湿了帷盖的金缨,拖在了地上,那些车夫却半点不关心。
让张祷看得心痒痒,恨不得上手拉一把。
“张祷,今日可给少君的马喂了,刷过毛了?又在这瞎凑热闹!”
宋府管家全伯搭上了张祷的肩头,那一声训斥吓得张祷差点三魂出窍。
“全……全伯,您别老是这么在后喊人,也没个声响。”张祷吓得结巴起来,但立马被全伯揪住耳朵,拖到旁边的画廊。
张祷捂着耳朵,好奇问道:“门前有贵客,门房说已经等了一个时辰,我们为何不开门相迎?”
“你小子才进府多久,别仗着去君都一趟就鸡犬升天了,管好你自己就成!”全伯一顿呵斥,脸顺即僵了下来,“主子的心思,哪会是你我可以忖度的?”
张祷突然心里门清起来,闭上了嘴。
那这就是宋老太君的意思了。
“祖母,宋老太君真是太不给您脸面了!”
宋嘉霖以袖遮雨,跳上了挂有宝相花纹帏帘的马车,嘀咕不已。
他被雨珠挡了视线,当看清那靠着软枕的老妇人在小憩时,顺即脸色煞白起来。
“嘉霖……这儿可不是君都国公府,容不得你莽撞,”阖目小憩的老妇人慢腾腾开口,“这般大声嚷嚷,你到底是君都琼渊的郎君,即便她谢吟波不与我脸面,你难道要让祖母丟面么?”
她虽离花甲之数还有四载,但到底享了半生富贵,保养得宜,怫然时眼角细纹轻淡难辨,容颜胜似不惑之年。
衣着更是精致考究无比,外罩一件刻丝牡丹茈藐色织锦长褂,内衬鸦青缎面交领中衣,下着浅紫菂绣银万字纹湘裙。
在旁的宋惜婼见国公夫人纪云璧醒了,便放下书卷,接过侍女的檀木箆子为她轻轻梳理着发丝,动作无比娴熟。
久许,纪云璧也不耐起来,轻躲过了宋惜婼的服侍。
侍女见状,忙上前接过箆子绾发,在高椎髻上簪好整套的翡翠头面。
“再去敲,若是无人再敢应……”纪云璧愈想愈气,沉声指使着宋嘉霖,“便放火烧,拿柱撞!”
她暗忖,谢吟波倚老卖老,她自然也不甘于下风。
反正他宋家人的面皮,叠起来比城墙还厚。
宋嘉霖喜色染目,回了声“好”,就被妹妹宋惜婼拿扇柄敲了一下手背。
“还是让祖父去罢。”宋惜婼微敛长睫,不知心里再想些什么。
说到鲁国公宋承舟,宋嘉霖忽地垂首心虚起来,他踌躇下硬着头皮道:“祖父……祖父他说好久没回雍州老家,甚是想念故土物产,两柱香前便打马去羡春楼吃瑶池仙脍了。”
纪云璧的太阳穴气得突突直跳,爱喝的渚山云尖也不香了,雍州春雨下个没完没了,车厢潮热难言。
“嘉霖,扶老身下车,去讨个说法!”她终于开口道。
至于宋承舟,这个从盲婚哑嫁到儿孙满堂都不跟她一个阵营的窝囊丈夫,不要也罢。
就让他这个老秃翁在自己家门口,等到早死的爹兄全活过来好了!
纪云璧一行人气势汹汹走上石阶,却没想到要叩门的功夫,那扇笨重的朱门竟然开了。
随着朱门大开,雨潮更是吹了她满脸。
“全伯!你们这些成日惫懒躲闲的货色,是做什么吃的,晾着国公夫人多长时辰了,真是丟我们宋家的脸面。”站于正中的白珠珠大声呵斥着讷讷不言的管家全伯,半点不把纪云璧浩浩荡荡一群人放在眼里。
白珠珠好一通训斥,回过头来,仿佛才“注意”到铁青着脸的纪云璧,随即和气赔笑道:“唉,到底是妾身驭人不及,不知国公夫人车架来临。”
“妾身那个不肖子嘉澍,说昨日便在街上撞见了大郎与九娘,”白珠珠面如银盆,笑得和善如同个宣软的大馒头,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妾身当即教训小儿,那怎么可能,国公日理万机,怎么舍身千里迢迢到雍州这穷乡僻野之地!”
那句“穷乡僻野”让一直垂首的宋嘉霖顺即提起了十二分精神,瞥向了从游廊中走来的宋嘉澍。
两人针尖对麦芒,简直要从扭曲的眼神中分个高低输赢。
“此番回雍州,倒是国公怜老身多年未回门,纪家兄妹想念得紧,便应邀小住一夜。”
“国公爷么,上了年纪也糊涂,道多年未去看过爹娘手足,是而就近来瞧瞧嫂嫂,近来身子是否康健。”
纪云璧咽下喉中这股气,亦是随和拉过白珠珠的手背拍了拍,寒暄道。
白珠珠笑容分毫不滞,却暗忖这叔母好会做人。
这话说的,像是她纪家就是千好万好,而把雍州宋府老家当做乡野茅坑,想上就上,想走就走。
她就不该心软,应该再晾一晾这帮“打秋风”的。
纪云璧笑里藏针,又拉过躲在白珠珠身后的宋嘉澍,从头到脚细细打量道:“哟,这是……聿风的儿郎嘉澍罢,这么大了?听闻是在外与江家六郎游学,不用似我们嘉霖这般,虽名列一甲,却还要在琼渊学府熬日子。”
宋嘉澍嘴角抽了抽,朝身后看好戏的宋栀宁和言朝息使了个眼色。
他们方才在游廊打赌,纪云璧三句话,一定会包含“琼渊”,“宋嘉霖名列一甲”,“九娘又夺了仙池会魁首”。
“嘉澍瞧着瘦了……”
宋嘉澍鼓着腮帮子。
他一路充当饕餮,比习武的薛伯莲胃口还大,去游学时还是豆芽菜的身板,回宋家后险些让白珠珠都认不出来。
“也瞧着黑了……”
宋嘉澍昂着头。
对比生了红面疮的宋嘉霖,还有一群抹着珍珠粉的姊妹,加之宋嘉澍继承了白珠珠天生宣软白面的肌肤,简直在人群中白到反光。
宋嘉澍用实际行动证明了纪云璧说的每句话都是在放屁。
纪云璧见状,讪讪又拉过“病怏怏”的宋栀宁:“栀宁也是,到底是柔娘在天保佑,才能平平安安长得这般大……”
纪云璧还没说完,只见宋栀宁捂着心房朝她剧烈得咳嗽起来。
宋栀宁咳得那架势,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到纪云璧身上。
白珠珠连忙将宋栀宁扯到身后,她哪里不知道是这几个孩子作怪,遂强颜欢笑道:“国公夫人勿见怪,栀宁这孩子,许是胆小见不了生人。”
宋栀宁用手帕掩面拭泪,在外人看来属实是有几分可怜胆怯。
她却故意朝言朝息眨了眨眼,好像在说:这招就是个万金油嘛。
纪云璧端着国公夫人的做派,却点哪个小辈不讨好。
她憋了满肚子的气,在白珠珠身后稀稀拉拉的一群人里总算点到个眉目隽然,有几分眼熟的小姑娘。
“你是言荞……与那个舞姬的女儿?”
“见过国公夫人,我有名字,”言朝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听到那个“舞姬”词眼,她铮铮直视纪云璧那双眼睛,“我叫言朝息。”
白珠珠忙拉过言朝息,详装呵斥道:“朝朝儿!你真是不知礼数,还不快回来!”
“这有什么打紧的,我见她不卑不亢,倒有我们九娘两三分的风采,”纪云璧笑弯了眼,那双眼皮耷拉下来,她推了推后侧垂首的宋惜婼到跟前来,“说到我们九娘,又夺了今岁的仙池会魁首,我就嫌她只会读书诗画,这些都是年岁相仿的少郎姑娘们,还是多一些出去玩耍的好!”
这下更是好了。
在白珠珠背后,宋嘉澍朝宋栀宁与言朝息得意地努努嘴。
瞧吧,这老太婆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一如既往。
宋栀宁微微点头,只言朝息定定望着人群中大方从容任他人注视的宋惜婼,有几分失了神。
那众星拱月的姑娘看上去只大言朝息两岁,骨相是宋家人一脉的深邃,肌肤胜雪,虽未长成,如蔷蘼般浓艳的五官却让人打一眼就预见及笄后的风姿。
她着一袭浅绛绣桃夭襦裙,裙摆层叠如雾,外罩月白云绫半臂,佩戴副璎珞项圈,腰间垂落下小巧精致的镂金雕蔷蘼花禁步,梳了双环垂挂髻,髻上簪朵碧玺嵌珍珠的绢花与玉质插梳。
言朝息已经见过许多美人,或成熟得像芙蓉仙楚遗情那样,又或是谢弗樨与薛仲桃那般端庄的。
宋惜婼这种如蔷蘼气质的姑娘,言朝息只在宋端娘的梦里见过。
她觉得纪云璧不一定说瞎话,至少在宋惜婼上。
纪云璧这厢大张旗鼓搬了好些物什进宋府,直到夕食,都没等到瑞霭堂的人过来问句好。
要囫囵睡了,瑞霭堂又闹哄哄过来一众丫鬟,领守的檀嬷嬷递了消息道:“老太君今日犯了头风,明日再与国公夫人叙旧罢。”
纪云璧气得一宿未合眼。
真当她谢吟波是国君不成,还要等她接见的!
言朝息以为这股怒火要烧也不会烧到她的凌霄院。
却没想到还是被打了个措不及防。
那是言朝息晌午小憩时,忽被满脸泪痕的紫萝唤醒,迷瞪中听紫萝绕了一大堆话,只末尾喊着。
“紫芙……紫芙姐姐要被国公夫人打死了!”
言朝息吓得心脏骤停,从榻上跳起,拎着鞋直往外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