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潮如织。
言朝息正在蒲团上打盹。
她病去抽丝,未恢复元气,但族学告假太久,积累的课业如山。
纵然裴玄鹤的课讲得再深入人心,也抵不过瞌睡虫入耳。
言朝息抵着下巴盯着裴玄鹤手中的戒尺,不知不觉阖上了眼,丝毫没意识到她逐渐逼近的脚步。
宋栀宁着急得快捏断彤管,见扯言朝息袖未果,于是狠下心在书案下悄悄拧了她大腿一把。
言朝息痛呼一声,从蒲团上拔起身来。
“可是要下学了!”
她的声音喊得很大,就连云水堂二楼竹缦后的少郎们也纷纷嗤笑起来。
言朝息腾地坐下,才意料到周围的女郎不见踪影,青衣束发的少郎纷纷抱着蒲团朝楼梯走。
薛伯莲在人群中直莽提点了一句:“言姑娘!不是下学,是要听斋长们辩道!”
他游学归来,本应像宋嘉澍在云水堂一楼听陆琉等先生讲课,以备府试,奈何着实不是学儒辩道的料,是而与年轻少郎和女郎们一起在云水堂二楼听些礼法。
见言朝息回眸颔首后,薛伯莲脸红得像喝了蜜酒。
有好事的少郎还偷偷觑二人两眼,吹个竹哨。
更有玩笑不恭的少郎们推搡着薛伯莲,却被力大如牛的他拐着其余人的脖颈往一楼去。
裴玄鹤手中的木戒尺“啪”一声敲在言朝息的额角上,深邃的眉目中不见怫意,只有些无奈。
“言姑娘,你是我见过第一个听我课睡着的人。”
言朝息羞赧不已,欲解释一番。
裴玄鹤却瞥了一眼滴漏,忙催促她与宋栀宁先去一楼听辩。
“今岁春闱已放榜,族学出了十三位贡士,陆先生今日得闲,便要重新遴选斋长。”裴玄鹤硬朗的五官也柔和些许。
“前些日子新来族学的有位少郎,名叫‘闻澜’,同一楼举子的斋长周焱相辩,二人皆是……苦寒出身,言姑娘不妨去听听。”
言朝息听明白了。
宋氏族学仿效君都琼渊学府招纳名士,不止雍州权贵递了名帖,后辈儿郎可在此进学,寒门子弟若通过师长考核,亦可交了束脩进学搏一搏前程。
宋氏族学,这是在押宝。
宋老太君想让当年盛景再复:太师门生,遍布南芮。
那“闻澜”应当是裴玄鹤不可多得欣赏的学生,所以才让惜时如金的她不惜撺了二楼权贵子弟去听辩。
竹林摇曳,风雨欲来,云水堂中却灯烛如豆,众人不分长幼,围坐一圈。
女郎们大都碍于礼数,自主围在一块。
言朝息与宋栀宁夹着蒲团正寻思哪处可以落脚,只见幢幢人影中,宋嘉澍露出两行白齿,指了指身旁空出的位置,已经放置了三方白玉镇纸。
他用力挥袖。
想不看见都难。
宋栀宁大喜过望,半点不客气,拉着言朝息冲过去坐下,她敲了敲宋嘉澍的肩背,“寒暄”几句。
大抵也是些老掉牙的“宋家老小伸长了脖子望嘉澍功成名就,游学归来要好好念书,多学着人家”总总。
宋嘉澍有些委屈,旋即收走了宋栀宁袖中的瓜子和零嘴。
二人又要争闹之际,言朝息眼前晃过一枝毛颖,她正疑惑时,却听见耳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言姑娘旁边可还有人么?”
言朝息欣然回首,抬眸望去,只见面前少年穿着与周围人一致的天青色长衫,下摆的青莲暗纹绣在灯烛下隐隐浮动,斜襟云绲,青丝高束。
沈昙蹲下身朝她眨着眼睛,两双眼皮上的玉痕像蝴蝶扑闪。
宋氏族学本没有统一服制。
但陆琉发现那些权贵郎君便是来入学,也是云佩高冠,锦衣玉带,互相攀比。
而相比那些布衣麻履的寒门子弟,实在打眼。
主事的宋老太君便与那些权贵府上老得要半只脚入土的诰命太夫人们喝了杯茶。
她取出私房体己,请锦照阁的绣娘为少郎们量身定制青袍布履。
言朝息往旁边挤了挤,伸手揪住沈昙的袖子,示意他坐下。
“沈二哥,又来凑热闹?”她好奇问道。
沈昙颔首:“主君嫌我不通文章,特遣我半日来族学洗耳。”
他不说,言朝息是断不会想起那层沈半城的家奴身份的。
毕竟,没有哪个家奴能狐假虎威带他们逛花楼,还被遣去雍州赫赫有名的族学识字认书。
最终,言朝息得出的结论是……
沈半城,果然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
而隔座的宋嘉澍见状腹诽一句:朝朝儿真是胳膊肘往外拐。
他本来不喜欢这小白脸。
因是始终对那不翼而飞的一千金耿耿于怀,见到沈昙就想把对方倒提抖一抖,或是将他拎到街上卖艺赚回金子。
但宋嘉澍为显故交之情,这几日都把沈昙抢来做同案的书伴,发现对方确实胸无点墨,一问三不知。
烂比烂,他还是自信要比沈昙好一点的。
“沈二哥,吃不吃瓜子。”宋嘉澍幽幽伸来一只手。
沈昙散漫地掀起眼皮。
不知为何,宋嘉澍总觉得对方好似对他打断与朝朝儿的杂谈,有些……不满。
那捧瓜子,毫不意外又被拒绝了。
“是虾蟆书生来了!”
从攒头私语的人群中走出一个身量极高,却瘦若苍竹的郎君。
他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得发黄的青莲长衫服制,眸光澄明,直视前方,对身后的喧闹置若罔闻。
“蛤……周焱,你这回可别输,我们这些人都押你身上了。”
言朝息认出,说话的是承平侯世子顾侑初,她还注意到周焱的脚步似乎顿了顿。
“虾蟆书生?这是什么典故?”沈昙微微垂首,向身旁的小姑娘问道。
“周郎君家世甚微,内有半盲老母与年幼小妹,为贴补家底,读书闲暇之余,接了崇安堂剥蟾蜍皮的活计,被好事的郎君撞见,也就……”
“但周郎君秉性清正,求学刻苦,任斋长一年并未听说有何事端。”
言朝息手执薄宣抵鼻,娓娓道来。
实话实说,她与沈昙都是好热闹的底性,很难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
更何况,这也是云水堂人尽皆知的事了。
宋氏族学学子中的两位斋长,是有银饷的,如担任女郎们的小斋长谢弗樨,她搏得自然不是银,而是名。
但像周焱,便是在任时处理的琐事无可挑剔,但旁人也会道“虾蟆书生”锱铢必较。
“那生剥蟾蜍皮的工费,可又比抄书之类值当多少呢?”沈昙“无意”问道。
“这……”
言朝息以笔抵着下颚,对这个问题有些犯难。
“生剥一张蟾蜍皮可要比抄一本书多两文。”宋嘉澍忙插上话,“手起刀落,熟能生巧,于他周焱,简直是眨眼的事。”
言朝息与沈昙对视两息,知道对方心里都想到了。
两文,已经可以买下一枚鸡蛋了。
宋嘉澍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要说如何剥下蟾蜍皮呢,那便是先套上皮质手衣,拿捏住活蟾,从其颈部五分处用刀割开皮,两指探入,顺皮往上剥,再用针刺数口以出毒气……”
宋栀宁抱臂摩挲着衣裳,低声训斥了宋嘉澍一番:“宋嘉澍!你……你莫再讲了,我听着臂上都是鸡皮子。”
宋嘉澍躲过了宋栀宁一踢,忙解释道:“我也只是听说罢了。”
周焱坐在圈中另一边的蒲团上,衣摆下露出磨薄且夹杂着些许草屑的鞋底。
他面前蒲团,仍是空空如也。
雨珠子“啪嗒”一声砸在云水堂的琉璃瓦上,后万珠垂落,大珠小珠落玉盘,溅起一片濛濛水雾。
外圈人声忽沸。
言朝息与身边人回首齐齐望去,见到了传说中裴玄鹤爱徒“闻澜”真容。
他一袭青莲服制被雨打湿洇透,臂弯中裹着狸猫云枕,站在门前,默默垂首,似乎是担忧衣摆坠落的泥水为干净温暖的云水堂带来不便。
那少年瞧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面容白净,脸庞小巧圆润,乌黑的眼睫低垂,唇不点而红,通身气质如野兰般沉静可欺。
“闻澜腹痛难忍,故而来晚了,先生勿怪。”他远远喊道。
清透悦耳的音色像坠在窗檐的雨珠。
好一个如玉如琢的小郎君。
沈昙注意到,言朝息眸光发亮起来,但当他看到那位少郎青葱长指与遮得严严实实的颈间时,忽地弯唇一笑。
原来如此。
“阿澜,你先去耳房换了陆先生的衣裳再来便是,切莫着凉。”
裴玄鹤接过他怀中的云枕,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仔细拂拭对方肩头与束发,笑得慈眉善目。
陆琉瞪大了眼睛,今日辩道,他自是站在周焱这边。
“陆琉,你可有意见?”裴玄鹤沉声道。
“春寒料峭……闻生还是莫着凉的好,我这就令小厮取来我的外裳。”陆琉结巴道。
宋栀宁不禁与言朝息耳语:还没见过裴大家朝人笑得如此温和良善过呢。
言朝息暗忖:“阿澜”,这想是裴玄鹤将他当作亲生子疼爱了。
闻澜换衣裳很慢,等他面色苍白姗姗来迟入座后,陆琉才终于携带几分悠然笑意开场。
“诸生莫慌,今日辩题不与诗文,策论相猎。”
他的辩题确实不涉修渠建桥,也不是农事旱涝,反而简易得漏洞百出。
陆琉只问。
“科举取士,当以文章定乾坤,还是官宦累世,承其祖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