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堂外雨潮层迭,桐植飒飒,室内却温煦如春。
陆琉手心躺着两只纸团,墨色涸透了薄宣,围坐的众人都卯足了劲眯着眼睛想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却辨不出孰好孰坏。
闻澜端坐在蒲团上,瞳中烛豆两点,他一手捂着小腹,另一手急于去取那纸团,触及到一角时才想起了眼前的周焱。
“闻同窗,你先请。”周焱缓缓开口道。
他清癯劲瘦的身躯在纱灯下似一副骨架,但双眸澄正,看向闻澜的目光和煦有礼。
闻澜放下心来,随意拿了只纸团,辨清上书二字后,本就寡淡苍白的脸色更加不好起来。
“周同窗,我抽到的是‘祖荫’二字……”闻澜直视着周焱的眼睛道。
人群哗然,犹如万蜂过境。
端坐在闻澜背后的裴玄鹤听罢,也眉峰紧锁起来,眼神如刀,剜向了装作无辜未看见的陆琉。
周焱淡淡撩起眼皮,瞥向满肚子坏水却面上带笑的陆琉:“文章与祖荫,到底……缺一不可,闻同窗,你大胆立论驳斥便是。”
周焱的话恰如根定海神针,镇在了闻澜彷徨不已的心房。
闻澜阖目思忖两息,随即朝周焱笑了笑:“我亦如周兄心想。”
圈中的二人端坐蒲团,周围的学子纷纷拿起了毛颖,将薄宣垫在两膝。
两位天骄相辩,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
言朝息正抱膝理裙,欲将薄宣垫在腿上,却见身旁的沈昙伸来的手心躺着一方竹片。
她霎时明白对方的意思。
竹片不大不小,将其作为毛毡,便不会让墨涸透衣裙。
然而,她是带了一小方毛毡的,就在袖中。
言朝息拢紧了袖子,无视掉宋栀宁困惑不已的眼神,一并无视宋嘉澍挪了挪蒲团远离他们的动作。
她轻声凑近少郎的耳尖,笑道:“还是沈二哥周全,不然这连日大雨,我的服制也难以晒干。”
沈昙回了一笑,又从怀中取出墨条泥砚,放在二人中间。
他袖中更是个百宝囊,取出的蜜饯果子零嘴等物比宋栀宁还齐全,言朝息悄悄捧给宋栀宁,惹得宋栀宁也欣喜不已。
宋嘉澍见状,深吸一口气,将蒲团挪得离言朝息与沈昙更远了。
为什么他无形中觉得自己胃脘被塞得好饱。
“科举取士,官宦累世,祖荫如云,然祖荫非私恩也,实为千秋社稷存续之道。”闻澜察觉腹痛平息,开篇立论道。
“闻同窗有理,我以为科举取士,本应为选天下之才,为天下所用,士当不困于宗族祠庙,祖荫家世。昔有范公之母则以荻草杆作毛颖教儿学字,范公求学时划粥断齑,后文章越门第,方金殿拜相。”周焱抬眸镇定道。
陆琉默然颔首,与裴玄鹤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兄博学,然为相者当知田赋、兵家、刑狱三事,非十年寒窗可及。”闻澜道。
“科举选的是经纬之才,十数不逊酒肉锦衣之辈,且世禄之家鲜克有礼,唯科举能收天下心于尺牍。”周焱道。
……
二人引经据典,座下听得酣畅淋漓,甚有学子捶胸散发,欲奏歌相和。
当闻澜也不知何时偏于周焱的科举文章论时,人群中忽夹杂了一声嗤笑。
“闻生所言的‘科举是天下至公’,当真可笑……可笑!”
众人闻声望去,碧柱下横躺着一个衣襟大敞的学子。
他不着青袍,斜冠散发,手中拿着只酒壶往嘴里灌,看起来已经是醉眼迷离,神情恍惚。
有学子慷慨激昂不已,朝他唾沫横飞:“苏慎!你自己科考十三年未中,就不要在此胡言乱语!”
“就是!”亦有学子愤然站起去扯他的衣领。
他们都是贫寒子弟,不止自己苦求佛门,家中父母弟妹也望科举能逆天改命,一飞冲天。
苏慎歪了下嘴,像是很不喜欢那学子的话,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倏然将酒壶往人群中掷去。
“同窗们……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那龙门只为锦衣玉食的少君们开!那些通天梯砌的是谁的贱骨头,穷骨头,是你们啊!”
苏慎躺在地板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我们啊!”
陆琉接过了险些砸在周焱身上的酒壶,对着几步外的苏慎若有所思。
周焱抿紧了唇,不知蒲团对面的少郎目光其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全都……”苏慎张开双臂,笑声像口生锈的钟,“没救了!”
发狂的苏慎被陆琉挟制住带出了云水堂。
陆琉走时,脸色尤其不好看。
闻澜悄然松了一口气的功夫,他的小腹又开始坠疼不已,却强撑着精神在裴玄鹤满意的眼神中与周焱继续辩道,直至门房传来三下铜铃声响。
“闻同窗学识渊博,周焱,甘拜下风。”
闻澜刚结论,却见面前少郎拱手。
这是认输的意思吗,怎么可能呢?
闻澜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却拉不住周焱起身的袍角。
“虾蟆郎,又要去赚你的几个铜板?”输了赌局的承平侯世子顾侑初有些不虞。
周焱颔首,面无表情离开了云水堂。
云水堂二楼的权贵少郎纷纷喧闹起来,他们并不似要考取功名的一楼举子,听着二人相辩要么听睡了过去,要么不屑于顾。
“言姑娘,这才是下学时辰到了!”少郎朝言朝息戏谑道。
言朝息恨不得埋首膝盖。
不知何时,只要沈昙在场,她的脸皮就不那么厚比城墙了。
“听起来,你跟我一样分不清下学时辰。”沈昙同样抱膝道。
室内烛火渐暗,言朝息笃定自己脸上赤霞一定没有被他看见。
“沈二哥不是旁人,应当不是在取笑我罢?”
“自然。”
那句“不是旁人”使沈昙扬起唇角,他收拾残局的速度很快,让扫侍的桔婆婆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他站起身来,朝已经腿脚发麻的言朝息伸出手掌。
“二哥,不是旁人。”
言朝息微笑着探出手,忘了手心还垫着一方竹片。
沈昙看起来劲瘦,却力气很大,一把将她从蒲团上捞起。
恍惚中,她觉得自己真像那些已经及笄了的矜持姊姊,对面少郎端的是轩然霞举。
“你们也是够了。”
宋嘉澍夹着一地的蒲团,没好气对着周围似乎飘着无形花雨的言朝息说道。
他今日轮值,要帮桔婆婆洒扫云水堂。
宋嘉澍眼睁睁看着那些溜得无影无踪的权贵儿郎,空留满地的蒲团,草蝈蝈与碎纸条,恨不得把笤帚挥到他们脸上。
虽然早些时候挨了一戒尺,但言朝息还是觉得今日心情很好。
像吃了一碗红豆冰酪酥山。
言朝息雀跃不已,却也没忘记和宋栀宁帮忙宋嘉澍清理打扫。
桔婆婆道他们几个小郎君与姑娘好心肠,硬是要拉着他们去取自己买的佐茶点心时,堂外的廊上蓦然传来一声忿忿不平的呐喊。
爱看好戏的宋栀宁连忙挽着言朝息的手朝跳出门槛。
宋嘉澍肩上扛着扫帚紧跟着沈昙追出去的脚步,气喘吁吁。
他愤然心想。
为何他们每次,都,跑得,那般,快啊。
高耸的廊柱下。
陆琉的裁纸刀在雨幕中寒光森森,苏慎被抵在朱红的廊柱下。
“陆琉!住手!”裴玄鹤匆匆划开人群,大喊道。
陆琉双目赤红,手中已然生锈的裁纸刀逼近了苏慎脖颈上的青筋,似是在激愤低声说些什么。
言朝息望见陆琉上下唇瓣颤抖着,他从喉咙中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话。
她眼睛眨也不敢眨。
那句话是。
苏慎,你对得起,自己的母亲吗?你何苦……
苏慎笑得悲悯,碎发黏在了脸上的唾液与酒水上,面色灰丧,不具人样。
他说:我娘,昨夜,死了。
言朝息心中一震,仿若地动山摇,她还未读完唇语,却闻苏慎于众大喊。
“陆先生,我解脱了!”苏慎笑得癫狂起来,欲夺过他手中的裁纸刀,就往自己的脖颈捅去。
千钧一发之际,裴玄鹤夺过身边满脸呆滞看戏的宋嘉澍肩上笤帚,就往苏慎胳膊砸去,幸而苏慎手无缚鸡之力,一下便被砸倒在地。
陆琉定定看着地上染血的裁纸刀与自己的双手,脚步微微后移,瞳中溢满了不可置信的情绪。
裴玄鹤冲至怔怔不言的陆琉面前,掴了他一掌。
掌风中盛满松脂墨香。
“陆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便是苏慎再有错处,你怎可……”
裴玄鹤冷硬的面庞像把刀,她重重拍在了陆琉的肩背上,先是眉目怫然,后黑白分明的双眸也染上些许哀伤。
陆琉捡起坠落在青石板间泥缝中的裁纸刀,像具牵线木偶般向裴玄鹤拱手:“玄鹤……言之有理。”
他居高临下,看着歪倒在地的苏慎,冷肃撩下一句话,言辞中携带着哽咽。
“苏生,你,好自为之。”
环顾的人群交头接耳起来。
沈昙斜瞥两眼,发现身侧的言朝息握紧了拳。
看来,好戏开场。
自雨亭中。
言朝息望着飞流四注的琉璃檐角,指尖划开沁凉的雨帘。
“张祷怎么还没到?”宋栀宁坐在亭中石凳上,她嘟着嘴,脚跟捶着地面。
言朝息回头点了一番兀自干饭的宋嘉澍。
“近日大雨,嘉澍表哥的‘八百两’昨日受了冻,张祷许是还在被全伯教训,这厢误了时辰罢。”
宋嘉澍人傻银多,游学时被西壑人匡去花八百两买了一匹玉白盗骊马。
说他不爱那匹马罢,自打回府恨不得夜里抱着马一块睡。
若说又爱那匹马,他觉得什么“踏雪”,“无痕”俗透了,偏管它叫“八百两”。
宋嘉澍抬起头,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右手拿着只大鹅腿,好像满眼都在说:关他什么事。
他不懂为什么身边的沈昙跟个神仙或姑娘似的,吃几口就饱了,看到沈昙放下筷子后,他憨笑着道:“二哥,你吃,炮了。”
“那剩下就是我的了。”宋嘉澍咽下了嘴里的食物,赶忙乐着将食盒里的红烧狮子头汤汁“嚯嚯”倒在自己碗里拌饭。
他们都不懂,这才是真谛。
每日三餐,是宋嘉澍最快乐的时候。
言朝息远远望见瀚海楼廊前的身影,不禁疑惑地歪了歪头,惹来沈昙相问。
自雨亭的地势偏高,容易看到许多事。
比如廊下与陆琉道歉的裴玄鹤,又如后巷周焱拒接他那半盲母亲怀中的一篮鸡蛋,还有……在雨中狂奔向瀚海藏书楼的闻澜。
“嘉澍表哥慢慢吃,栀宁你也在这再等一等。”言朝息回身道。
言朝息接过紫萝递上的油纸伞,她回眸看向沈昙,本想说自己要去更衣总总,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有些难找借口起来。
“我去办一件事,去去就回。”
沈昙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瀚海楼前狂奔避雨的人影,一下了然。
他笑眼微敛,稳稳提起一壶茶水,壶嘴轻轻倾斜,清茶如瀑,落于盏中。
“可需要我帮忙么?”他淡淡道。
“这件事,沈二哥是定帮不上的。”言朝息回道。
“我想,也是如此。”沈昙啜了一口茶道。
宋栀宁与正疯狂席卷饭菜的宋嘉澍相顾疑惑: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言朝息与紫萝耳语一阵,从她袖中接过一样物什,随即打开油纸伞便往瀚海楼去。
现下学子都在午歇或用晌食,闻澜往杳无人影的瀚海藏书楼奔去,是再聪明不过了。
可惜,还是被言朝息无意瞧见了那袭青莲袍后摆逐渐与雨水交融的浓褐色,衣领处的皎白无痕。
言朝息也是女扮男装去过月华楼的,加之方才辩道时闻澜左手捂着小腹的动作,更让心中猜度确定三分。
这位闻生。
原来是位聪慧不输郎君的姊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