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寄养章府

“你说什么?把女儿托给章越?!”

“嘘!”

颜荣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妻子慎言,“人家现在是章学士,章大人,可不是从前跟街口要饭的南方仔了。”

章越,字凌之,探花及第,少年进士,翰林编修,皇帝眼儿跟前的红人。

这样的人物,再不可出言莽撞了。

薛贞柳翻他个白眼,“少来!我在我自己家里说话,爱怎么叫怎么叫,谁还能听了去不成?”

薛贞柳就是受不了丈夫这股子胆小怕事的懦弱劲儿,官场上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立马把头缩起来,一动也不敢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叫千年的王八,命长。

就是凭借着这套“官场哲学”,颜荣兢兢业业了一辈子,三十有四的年纪,也只混了一个工部的六品主事。他不指望有多出人头地,就只图个老婆孩子热炕头。

可没成想,他都已经这么“窝囊”了,竟然还能牵连被贬。

哎,怪只怪宫廷变故来得太突然。年前,一向身强力健的皇帝突然病倒,竟至暴毙而亡。事情麻烦就麻烦在,皇帝生前未能留下一儿半女,为这继承人的问题,朝臣们吵得不可开交,究竟扶植哪个藩王进京?大家各执一词,争来斗去,最后还是叫首辅杨秀卿那一帮人夺得先机,将先帝的堂弟小晋王扶上了宝座。

颜荣倒霉,他的上峰好死不死,在这次帝位之争中站错了队。正可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继任龙威赫赫,对朝堂重新大洗牌,之前跟先帝过从甚密的心腹、还有继承人之争中没有站在他这边的大臣,都被他一脚踹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颜荣的上峰就被调去了湖广。

而颜荣这种小鱼小虾,直接被新帝御笔一挥,贬去了广东道。

好家伙,这下子,他比自己那个倒霉上峰还要贬得更远。

“都怪你!都怪你!你个不中用的东西……”一说起这个,薛贞柳便不禁戚戚哀哀起来,从怀中扯出帕子,擦拭了几下那根本还没来得及流出的眼泪,“之前明明都干得好好儿的,从没出过什么岔子……老老实实当了一辈子缩头乌龟了,偏生挑着这么个好时候,伸出脖子叫人家砍!”

颜荣被妻子骂得面红耳赤,一句“缩头乌龟”,更是将他说得脸都青了。

“我……夫人,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呀!这种时候,不站队怎么成呐……”

“现在可好!辛辛苦苦了七八年,好容易在京城扎了根,这一大家子人,又都跟着你,没个安生日子过!”根本不听颜父在说什么,她上来就是哭骂。

“可怜我的雪儿……”一说起女儿,她真是动了情,眼泪丝丝地就从那眼角渗出了,“打从我这娘胎里带出这么个病症,身体就没好过,现在又要跟着你路上颠簸,岭南这么远……”

“哎!我都说了,雪儿这身子,不能跟我们走,我把她托在章学士那里……”

“颜荣!你放屁!”

颜母忽地激动起来,指着颜父鼻子,瞠目怒骂:“把我闺女个黄花大姑娘,托在他个未婚的大男人家里,亏你想得出!”

颜父也急了,提起一口气,可那气势汹汹的话到了嘴边上,又只敢婉转出口:“阿贞,你也知道,雪儿这个身子,要是跟我们上路,都不用等赶到广东道,十有八九就要在路上……”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却又激起了颜母的一片肝肠寸断,唧唧地哭出了声。

“你以为我乐意吗?我这也是无奈之举呀!想我们在京城,举目无亲,除了章学士,实在没有更可靠的人物了。”

一听“可靠”两个字,颜母止住了点哭,“要说这章越,人品倒是不错,确是个俊杰人物,只是毕竟……”

毕竟她家雪儿,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呀!

妻子的忧虑,他自然知晓,也是忧其所忧,安慰道:“你放心,别的不说,就人品这一条,若是他章凌之都靠不住,那整个燕京城,便再没有靠得住的人了。”

他轻轻拍抚妻子的肩,牵出一丝微笑,“你宽宽心,咱把闺女交给他,靠谱。”

颜母红着眼睛,愣了愣,只好点点头。“可是……”新的忧虑又上来了,“这章越辅助新帝有功,现在可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说难听点,咱家雪儿现在那是‘罪臣之女’。人家至于为了你当年那‘一饭之恩’,担着这么大的干系吗?”

颜荣心虚地抬眉,瞥一眼妻子,“我……我今儿晨已经同他提过了,他点头答应了。”

“小姐!小姐!快,老爷夫人叫你去前厅问话呢!”

丫鬟翠枝冲进房内,却见颜冬宁正坐在她的工作台前,双臂吊着襻膊,乌发高高挽起,专注地对着案桌上的泥人左拍拍右拍拍。

听到翠枝的叫唤,小姑娘从泥巴中抬起头,一双清亮的大眼眨巴眨巴,饱满的小脸上蹭着两点黄泥巴,懵懂娇憨,活像只刚被唤醒的小猫儿。

“什么事儿?”

“哎呦,我的好小姐!”翠枝拽着她的腕子,将她从椅子上牵起,“快去洗把脸吧,老爷和夫人还在前厅等你呢。”

颜冬宁低头扫一眼桌上捏了一半的“孙大圣”,弯下腰,又把大圣撅起的屁股拍紧实了点,“成吧。”

先放着,等回过头再来捏呗。

翠枝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这身衣裳灰扑扑的,实在不像个样子。“赶紧把这身衣裳换了去。”

“无事,就是去见见爹娘,又没个外人。”她抬起胳膊,蹭了蹭下巴的发痒处,“快去给我打盆水来,我洗洗手。”

“爹,娘!”

颜冬宁脆生生地唤着,一跨进厅堂,就朝颜母扑过去,挨着她的身子坐下。

太师椅虽则宽敞,可要挤两个人,到底有点局促。颜母将她拉近点,帕子替她去拭鬓角的细灰,“瞧瞧你这一身弄得,像个什么样儿?”

颜冬宁歪在母亲身上,挽住她的胳膊,“娘,下个月就是小弟生辰了,我就想说,捏个齐天大圣送与他嘛。”

颜母听了直蹙眉,手指点一下她额头,“你呀!就是那话本子听多了,不学个好儿,尽学那什么泼皮猴大闹天宫的坏劲儿。”

“娘!”冬宁唰地立起身子,“那可是孙大圣!不是什么泼皮猴!”

颜母张嘴就要训话,却被颜父一声叹息,重重打断。

雪儿还有这份心思,替她弟弟准备生辰礼,可想来等不到那时候,他们一家人就要长分离了。

“雪儿啊……有个事儿,爹爹要跟你说……”

她挽着母亲的手,露齿一笑,双眼弯弯,右脸颊嵌着只浅浅的酒窝,俏皮灵动,简直是这世间最鲜活的女郎。

“爹爹,你说。”

心不由得更沉痛了,他小心翼翼宝贝到大的女儿,竟就要这样托于他人之手,叫他又怎能忍心?

哎!

他强忍悲痛,将事情缘由缓缓道来。

颜冬宁眼睛愈睁愈大,直到听见那句“将你托在章学士府上”,她蹭地站起身,“我不要!我不要去!”

料到女儿会有此反应,夫妻俩更是揪心,但也没奈何。

“雪儿啊,不是爹爹阿娘不要你……实在是……你这个身子,它经不住啊……”

薛贞柳听丈夫如是说,双手牵过女儿的小手,紧紧笼在掌中,默然不语,几欲垂泪。

“我就要跟着爹爹阿娘,我哪儿也不去!”她一头栽进母亲怀中,扭着她的腰撒娇。

颜母哪里还受得住,搂着她,心肝儿心肝儿地哭叫。

颜荣见妻女难舍难分这一幕,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噫!都怪自己不中用。

“雪儿听话,章学士这个人不错的,爹爹将你托在他那儿,自然是替你好好打算过的。”

“你呢,在他府上乖乖的,爹爹在广东也会努力,将功赎过,争取早日调回京中,把你接回身边,啊……”说着说着,他自己都哽住了。

冬宁撅嘴抵着母亲温软的怀抱,眼角渗出几滴委屈的晶泪,听见父亲一口一个“章学士”的,不由对这个陌生的称呼感到一阵抗拒。

她偏过点脸来,闷闷地嘟囔:“章学士是谁?我都不认识他……”

“哎,就是章凌之,章叔叔,他中榜那年来过咱家,你见过的,还记得吗?”

她秀眉蹙起,凝神思索一会儿,恍然解开眉头。

啊!是他!

明白过来这位“章学士”是谁,她嘴撅得更高了,揪着自己的手指嘀咕:“我才不要去他府上呢,那个人,古板无趣得很……”

听女儿这一句话,夫妻俩俱是一愣。随即,颜父竟是颤着胡子,笑出了声。

也不知女儿为何会有此偏见,不过好,古板点才好呢,若他章凌之真是个赏玩人间的风流公子,他才要避着点呢!连女儿都如此看他,这下,颜荣便是更放心将雪儿交付过去了。

冬宁不知父亲为何发笑,不满地撇下眉,猫儿般的圆眼轻轻瞪他一眼,“本来就是嘛。”

自己才没有乱说呢,那个人,就是个老古板嘛!

虽则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可忆起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肃脸,在冬宁心中,清晰得仿佛昨日才会。

四年前,颜府。

小冬宁高挂在树杈上,双手紧紧攀住梧桐的树干,望眼前的美景沉醉。

火红的日轮沉沉西落,摇摇欲坠,金光洒向大地,点染了整座燕京城。

这样的壮丽景致,也只有站在院中这颗大梧桐树上,才得以窥见全貌。

“小公子,这边请。”

院子里,传来人语声,冬宁惊醒,抱住树干双脚一缩,将自己遮掩进茂密的梧桐叶中。

低头向下探去,却见家中小厮正领着位少年,向树下的石桌走来。

“我家老爷还在衙门当值呢,瞧这日头,约莫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回,您先稍坐。”

少年在石凳上坐定,小厮给他看了茶,施施地退去了。

冬宁好奇地歪着脑袋。

梧桐叶密密匝匝,筛出斑驳的光影,透过嫩绿交错的间隙,一道绯红的挺拔身影依稀可辨。

从树顶上望去,看不清脸,只见到来人一身绯袍,修长的脖颈舒展笔直,头戴一顶乌纱幞头帽,帽边簪着几朵妍丽鲜花。

噫?这身装扮,怎么跟今日骑马游街的新科三甲一模一样?

好奇心起,她小心翼翼地踩住树桩,身子左挪右腾,试图探清他的脸。

嘶……差一点……刚刚就要瞧见了……

忽地,右脚一歪,差点踩空,她急急地就去踏那树皮……

“呀!”

伴随着小女孩儿的惊呼,一只海棠团花缎面绣鞋“咚”地一声,砸在了少年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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