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冬宁吓得紧紧捂住嘴。
树下,被砸中的少年猛然抬头,整张脸仰起,彻底叫她看了个清楚。
婆娑的树影晃动,拂在他脸上,如玉般的凝脂,日光下白得莹润。红唇色艳,薄薄地抿着,透着一股冷然,那双眼眸更是,深潭古水,不见波纹。可偏他又生了双丹凤,眼尾微微挑着,无声勾引。
眼神淡漠,眼尾撩拨,如此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得到一种奇异的融合,尤其配上那赛雪的肌肤,冷而艳,令人却步,却又无法不被吸引。
冬宁瞪大了眼,眨巴两下,瞬间便认出了他,就是今日在街上打马而过的探花郎呀!
他这副相貌,任谁都要过目不忘,加之今日的游街,在两鬓微白的状元和方头大耳的榜眼的衬托下,这位年轻的探花郎,玉面淡拂,风姿天成,实在是过于出挑。冬宁挤在人群中瞧热闹,身边的女郎互相咬耳扯袖,脸红出汗,都是对他喋喋不休地讨论。
没成想,这位意气风发的新科探花,现下竟就坐在了她家树下,还被自己用绣鞋砸了脑袋。
少年蹙眉,眼神无意扫过小女孩儿套着白袜的小脚丫……
冬宁立马烧红了耳朵,缩着脚,手扯过裙摆,慌忙往里藏。
“小姐!小姐!别躲了,你快出来吧!”
远远地,传来翠枝焦急的呼唤。
冬宁慌忙把食指压在嘴唇上,朝他比个噤声的手势。
章凌之眉尖微动。
没想到这恩人家的小女娃,竟是个这么皮的。
他不置可否,俯下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绣鞋。小小的一只捧在掌中,五指一合,便能整个轻松拢住。
翠枝刚好寻到他面前,随即傻在了原地。
怎……怎么回事?自家小姐的绣鞋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男子手中?!
翠枝瞪着眼,讶异了片刻,对上男子凉如水的眼神,不禁咽了咽口水,磕巴地开口道:“这……这位公子……你见着我家小姐了吗?”
章凌之将绣鞋放在石桌上,食指朝上头指了指。
翠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枝枝丫丫中,正露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呀!”她惊叫,连忙扑到树下,急得直跺脚。
“小姐!你怎么爬那么高去了!坏了坏了!这下可怎么下来呀?”
“行了行了,我现在下来便是了。”
冬宁撅着嘴,口中不满地嘀咕:这个不识趣儿的男人,竟然把自己“卖了”!哼!猫猫生气!
她手脚并用,攀着树桩子往下顺。这灵活劲儿,真活似一只小猴儿。只是掉了一只鞋,不好着力,那洁白的袜子被树皮剐蹭着,沾了一脚的灰。
翠枝在树底下,担心得一直“哎呦哎呦”地叫。她家小姐的身子她知道,生怕她突然晕了过去,从树上掉下来。
章凌之望着扒在树上的小姑娘,本想着非礼勿视,就要转过身去。可又挂念她这样的动作实在危险,便硬生生逼着自己站在原地,视线追随她的行踪,确保她的安全。
“咦!好了!”颜冬宁轻巧巧一跳,双脚终于落回了地面。抬眸,正对上男人清冷的眼,她恍然醒悟,红着脸垂头,忙把那只裸露的脚藏进衣裙里。
嗨呀,真是怪羞的呢,被个外男把脚看了去,虽则人家是个长辈……
翠枝也直为她家小姐感到尴尬,急忙忙把绣鞋拎过去,红着脸,俯身就要替她穿鞋。
章凌之确认了她的安全,悠悠地转过身。
颜冬宁这才敢直起脖子打量他。男人身量很高,她要拼命仰起脖子,视线才将将够到他的后脑勺。
夕阳迎面打来,在他身上碎开,宽大的绯色袖袍垂下,露出一截如玉的手。鬓边的花瓣随风细颤,化解了他身上的几丝冷意。
真是个好看的叔叔,冬宁小人儿生平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就是人坏了点,竟然“揭发”她偷爬上树的事。
她撇撇嘴,任由翠枝套好了绣鞋。
“公子……可以了……”翠枝哼哼,出声提醒。
章凌之方才转头,正对上小姑娘大刺刺的视线。
“我今日在街上见着你了,你就是今次的新科探花。”
她开口,说话间,右脸颊上一只小酒窝时隐时现。
到了地面才发现,小姑娘还不到自己胸口高,要努力仰着头,才能和自己对视上。
分明还是个小娃娃嘛,胆子也忒大了些。
“嗯。”他点头。
她眼珠子转了转,不知又在打的什么鬼主意,因着身高差距,这点神色,更是叫他尽收眼底。竟是有点可爱,直白得毫不掩饰,似乎就是故意把算盘珠子捧在你跟前,然后把她那点小九九打给你听。
“我今儿在街上,听着身边的女郎们都在议论你,说你俊,说你俏,都说想要嫁给你呢。”她笑,露出一排亮白白的贝齿。
“小姐!”翠枝连忙出声呵止。知道她家小姐贯是个没规矩的,但没成想,竟胆大到跟老爷的客人说这种话。
章凌之有点愣住。没想到,还能从一个小女娃嘴里听着这种话。
“咳。”他轻咳一声,俯下身,手撑着膝盖,与她平视,“想要让我在你爹爹跟前,帮你保守爬树的秘密?”
并没有被戳破的窘迫,颜冬宁眼睛一亮,“哇!叔叔好厉害,不愧是新科探花郎!”
她嘻嘻笑着,歪了歪头,饱满的脸颊肉滚滚的,像只明媚的小狸奴。
“可以吗?叔叔?”
见他似乎要开口拒绝,连忙双手抵在下巴上,大眼睛忽闪忽闪,“拜托拜托了……”
章凌之哑然,再次深刻领会,为何之前恩人提起他这位小女儿,总是一副无奈又宠爱的神情。
这样的小孩儿,实在是叫人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但又着实欠收拾了。
“不可。”他直起腰,“如此危险之举,若我未能尽到告知乃父的义务,便是纵容你下次再犯。”
眼神瞬间黯淡了。她扁扁嘴,垂下头,心里暗自嘀嘀咕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刚刚的行为着实欠妥。自己的身子,要爱重些才是。”沉稳的叮嘱自头顶落下,她只好从鼻子里哼出一句:“嗯,知道了……”
啰哩巴嗦,无趣的男人……
心中正腹诽着,眼前倏地飞出一串小星星,她眼皮一合,头往前栽倒过去……
“呀!小姐……!”
后来的事,她自是不知,只是听翠枝说,自己一头撞进了少年腰上,将他吓个不轻,立马将她抱去了房间。
之后,父亲下值归家,章凌之果然将爬树一事告知父亲;果然,父亲也真为着此举,将自己狠狠责罚了一顿。
哼!所以她就说嘛,那个章凌之,和父亲是“一丘之貉”,一点生活情趣都不懂,整天就知道板着个脸,拿那些老套的话来训人,无趣至极,无聊至极!
若是自己真去了他府上,怕是不过又换了一个人,来管着自己哩!
哎!天爷呐!
颜冬宁躺在床上,发出一声悠悠的长叹。
她扫视了一眼屋子,在这里住了快十年,处处都是她精心的装扮:工作台上堆着许多半成品的泥人;她日常坐卧的美人榻边挂着一只鸟笼,皮毛柔顺的八哥正在里头扑棱着翅膀。更不用说她那藏了一床底的话本子,还有堆了满床的布偶们……都是她心尖上的宝贝啊!
今儿下午收拾屋子,她这个也想带、那个也想装,闹得母亲都生了脾气,“你当还是在自己家里头呢?把这么多有的没的弄过去,也不怕人家章大人生意见。”
可冬宁偏不,扁着嘴,把那鸟笼子取下来,“不成,我就要把瑶哥儿带过去!”瑶哥儿便是那只她养了两年的八哥。
“胡闹!章大人是个喜静之人,你把这个叽叽喳喳的玩意儿弄过去,岂不扰了人家清净?”
冬宁一听,急哭了,坐在美人榻上,扁着嘴直掉小珍珠。
颜母瞧着女儿这伤心样,也是心疼,叹口气,轻轻握住她的小手,“雪儿听话,到了章大人府上,不比家里,我们是你亲爹亲妈,自然你做什么,都会纵着你。”
“可章大人不一样,收留你,本就已经很麻烦他了……”
一听着“麻烦”这个词儿,冬宁更是哭得泪水泱泱,鼓着小脸儿,一抽一抽的,“阿娘……是不是我这个身子……到谁那里都是个拖累……”
从小,因为身子孱弱,她几乎就是泡在药罐里长大的。原本按着大夫的说法,若不是父母到处求医问药,将她宝贝似的供养大,她是活不到这个年纪的,早在八岁那年就该折了。
常常,她也总有种无力感,别的孩子跑跳玩闹,那劲头能持续好几个时辰。可她不行,闹了一会儿子便没精神头了,又蔫蔫地趴回屋里休息,静养上许久才能将体力恢复。
也因为如此,从小她便没法儿像同龄人那样去书院进学,大部分时候,只能一个人闷在这院子里头。
颜父颜母心疼她,对她那些顽皮也是睁一只闭一只眼,多有纵容。
颜母是了解她的性子的,如今去了别人府上,就怕她不懂事,要讨人家的嫌。
她将女儿搂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脑勺,强忍哽咽:“不会的……我们雪儿那是人见人爱,谁瞧了能不喜欢?只是到了别人家里,终究和自己家里不同,章大人也不是爹爹阿娘,会无故纵容你的一切。日后,你要学会收敛着点,察言观色,莫要惹人家心烦,啊……”
“我晓得的哩……”她在母亲怀里细细轻颤。
……
颜冬宁翻了个身,捞起床上的兔子布偶,肉鼓鼓的脸颊贴着兔子的脸,望着帷帐上的蝙蝠寿桃纹发呆。
“哎呦!我的小姐哎!”翠枝过来,把兔子布偶从她怀里抽出来,“这大热的天,您还贴着这个棉布偶,也忒不知冷热了些。”她一边责怪着,将美人榻上的竹夫人拿起,塞到她手上,“快抱着这个,夜里睡觉好消暑。”
颜冬宁不置可否,手脚并用地抱住竹夫人,脸贴上竹篾,眼神还直愣愣地发着呆。
明日,自己就要启程去章府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
那个四年前眉眼冷峻的少年,如今皇恩正盛,已是圣上面前的宠臣。只怕……他会比那时还要难相处吧。
想着想着,心中不由凄惶。她抱紧了怀中的竹夫人,虽则凉爽,却也实在冷硬,不及兔子布偶绵软柔和。
合上眼,纤长的羽睫轻颤,月光下,沾染了几点水痕。
是月霜,亦是泪光,轻盈地笼在了小女孩儿的梦中。
凄惶地,对未来的迷茫,带着一点无措,还有些许期待,唇齿间呢喃出声:
“章凌之……”
他……会对自己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