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憬忘了松手,顾宁熙一时也愣愣地由他握着。
他的掌心温热,自给人安心的力量。
干戈止歇,风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暗卫过来处置五名刺客的尸首,顾宁熙被那动静惊得回神,忙抽回手,一礼道:“多谢殿下相救。”
“不必。”陆憬看他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示意他随自己先行离开,“走吧,这里非久留之地。”
是他将元乐带出京的,当然要护好他。
顾宁熙默默点头,跟在昭王身旁,又不由自主靠近了他半步。
暗卫在查看尸体,有三人当场毙命,另外两人还有些微弱气息。
四支长箭皆穿在要害处,钉入土中。
谢谦正收整战局,这场行刺来得毫无预兆。此处离京畿不足二百里,谁能想到会出现大批身手不俗的刺客。
他忙里抽闲迎上来,对顾宁熙关切道:“没事吧?”
顾宁熙摇头,魂不守舍的模样。谢谦颇能理解,元乐是文臣,又自幼长于京都侯府,骤然见到这等凶险景象,有几人能不害怕?
方才与刺客的交手中,有两名暗卫受了轻伤,所幸并无大碍。此番跟着殿下的亲卫虽少,但都是能以一当十的精锐,在战场上练就的反应也非寻常护卫可比。
除此之外,还有一架马车不见踪影,顾宁熙的行囊皆在其中。刺客来时惊了马匹,带着马车一路向东奔去。
顾府跟着的两位小厮没有被波及,唯有吟月不见了踪影,想来她当时应该就在马车上。
陆憬道:“不必担忧,当时便有暗卫追上。附近皆是平原,没有山路,应当很快就能寻回。”
他已吩咐人取来自己的一套衣衫,对顾宁熙道:“先将身上的衣裳换了罢。”
顾宁熙低头看自己沾了大片血污的衣衫,红与青交织分外刺目。她犹豫片刻后没有拒绝,低声道:“多谢殿下。”
她去了不远处昭王殿下的马车上更衣,合上马车门后,外间嘈杂的声音减弱些许。
马车内很是宽敞,顾宁熙宽下外袍,这才发现自己的中衣上也印了血迹。
束胸倒是无碍,顾宁熙将换下的衣物置于一旁,很快套上了新的中衣。很不合身,袖口和裤脚处都长了一大截,只能仔细卷起。
玉白的外袍穿在她身上几乎要拖地,还好她的鞋子高,勉强能撑起这身衣服。
顾宁熙的身量在女子中算作高挑,但在男子中难免有些不足。所以母亲带着嬷嬷为她缝了这种特制的靴子,穿上立刻便能高出近两寸,外人也看不出端倪。
顾宁熙悉心整理过衣物,踩下马车时仍有几分脱力之感。
陆憬递了水囊给他,谢谦瞧同一套衣衫,穿在顾大人身上有截然不同之感。
今日之事也是他们大意,原本以为在京郊不会有这等危险。
刺客来势汹汹,单看他们招数,很难判断出自何方。毕竟昭王殿下的手下败将太多,谁知道是哪方来寻仇。
他们在战场上击败的都是一代枭雄,多少有些忠心的旧部。
在顾宁熙面前,许多话谢谦都没有往下再提。
他去提审刺客,树下便只剩了顾宁熙与昭王。
微风吹动玉白的袖摆,换了昭王的衣衫,沾染上他的气息,顾宁熙有些不自在。
虽说梦境里她也套过眼前人的寝衣,但毕竟……毕竟与现实中还是不一样的。
她渐渐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殿下。”
“怎么了?”
顾宁熙本想再度道谢,又觉冗余,也太过轻描淡写。
想了想,她先抛出另一个困惑的问题:“殿下,若臣下次再遇见这等情形,该往哪里跑合适呢?”
不是每一回都能如此幸运,得人及时相救。她跑对了方向,总能多争取些时间。
还有,若刺客没有发现她,是不是她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更好?
小心翼翼求教的模样,陆憬顿了许久。
他道:“不会有下次了。”
至少这种由他带来的危险,不会再有了。
……
入夜后下起雨来,一行人下榻于最近的一处客栈。
雨声淅淅沥沥地打着窗子,顾宁熙的屋中点起了两盏烛火。
吟月已平安归来,并没有受什么伤。刺客来时她正在马车上收拾顾大人的衣裳,准备带去溪边浣洗。
听到外间“有刺客”的声响,她一时慌了手脚。犹犹豫豫躲在马车中时,驾车的马却突然受惊,带着她一路向东狂奔。
救下她的那名昭王府亲卫名唤旬舟,如同及时雨一般。顾宁熙听吟月说起,是旬舟跃上奔驰的马车,在疾奔的车驾上接连结果三个刺客的性命,控住了缰绳。在她吓得止不住哭泣时,旬舟还安慰她,说已经安全了。
谈到旬舟时,吟月耳后不知不觉泛起一抹红云。
救命之恩自当报答,有惊无险,总归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顾宁熙喝了半碗安神汤,吟月此番随她出京受惊不小。等回到侯府,得告知府上管事,给吟月多加三个月的俸禄。
“时候不早了,你也回房中睡下吧,今晚不必守夜了。”
“多谢大人。”吟月感激地福了福,顾大人对她们一向都是温和体谅的。能在大人的院中侍奉,是她三生有幸。
吟月收拾了碗盏:“奴婢告退,大人若有何事再唤我便好。”
顾宁熙点头,今夜月光很淡,层云密布。
她熄了案上烛火,只留榻边一盏小灯。
午后昭王殿下已新调了两队暗卫,将这处客栈团团围住,非常安全。
顾宁熙如是安慰自己,将换下的衣袍整齐摆于榻边。她掀开被褥,早早上榻安置。
屋中慢慢沉入一片寂静。
……
回廊最深处的屋舍内仍旧灯火通明。
数名暗卫把守在房门外,屋中陆憬道:“审问得如何?”
“已有些眉目,只是还没有确切的证据。”
所谓眉目,刺客应当是夏王赵建安的旧部。赵建安重信重义,当年聚拢在他麾下的良将不知凡几。赵建安被陛下赐死后,仍有些他的部将叛逃在外,迟迟不肯归降大晋。
陆憬沉吟,他其实并不赞成杀赵建安。只不过彼时他还在战场,赵建安则由朝中来的钦使先行押送回京。淮王道赵建安在河北威望颇深,若不杀之后患无穷。皇兄也不反对此事,父皇本在犹疑,在淮王一党劝谏下最后亲自降旨诛杀赵建安。
谢谦欲言又止,赵建安身死,河北地界他的两名部将降而复叛。秦钰兄迟迟未能回京,就是在扫清这些小规模的叛乱。他神情严肃,其实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刺客出自何方,而是他们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到京郊。
聚拢起这几十人刺杀不难,但能躲过重重关卡到天子脚下,只怕需要另外人的手笔。
而在京中能做到如此的……借刀杀人,不可谓不高明,这便是他们要找的证据。
“刺客对东宫的顾大人都能下死手,可见并不清楚他与我们的关系。”谢谦转念一想,又道,“或许也是刺客故布疑阵,借此撇清东宫的嫌疑。”
证据不足,尚不能下定论。顾大人无辜受了他们牵连,好在最后安然无恙。
陆憬道:“接着搜,查到底。”
“臣明白。”旁人都刺杀到面前了,断没有轻轻纵过的道理。
谢谦仍有犹疑:“只是殿下遇刺之事,陛下那边怕是瞒不住。”
京郊出了这样大的案子,那六十多名刺客的尸首都是暗卫执殿下的手令,调邻近的县衙差役前来处置。只怕再过不久,京兆尹府也会派人赶来。
“无妨,且查你的便是。”
有了殿下这一句话,谢谦办事便更有分寸,
议事散去,陆憬回卧房休息时,见对侧的屋子早已熄了烛火。
他合上房门,处置了几条要紧的公文。临睡下前,陆憬吩咐暗卫在对面多加派人手,今日之事不能再出现第二回。
“属下等明白。”
……
雨声渐弱,顾宁熙仍旧醒着。
她听见了昭王回房的脚步声,对门的烛火久久未歇。
隔着两道房门,从门缝中透来的微弱光芒并不影响顾宁熙安寝。分明身上已经极为疲乏,可闭上眼睛,顾宁熙就是迟迟不能入睡。
白日的情形如走马灯似的呈现在眼前,水面中映出的刀剑的寒光,破空而出的凌厉的羽箭,以及他向她奔来的毫不犹豫的身影,还有……他掌心传来的灼热的温度。
脑中乱糟糟的一团,都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对面屋子的烛火也已熄下许久,顾宁熙方昏昏沉沉地坠入梦乡。
今夜的梦境中却也不太平。
黄叶落了满地,秋风卷起阵阵草叶。
此起彼伏的“有刺客”“救驾”的声响中,顾宁熙被亲卫团团护着匆匆离开。
透过喧闹的人群,他们好似是在一处席上。赴宴的亲贵大臣无数,顾宁熙能认出几张熟悉的面孔。
桌案倾覆,菜肴酒水撒了一地。
一片混乱的缠斗中,顾宁熙毫发无伤。离去前的匆匆一瞥,她发现刺客露出的手臂上有醒目的刺青。
她努力想要看清楚图案,眼皮却越来越沉重,越是费力却越睁不开。
……
叩门声响起,顾宁熙从梦中惊醒时,窗外日光耀目,她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二
“来了。”她答应着,套上鞋履起身去应门。
然取下木闩,打开房门看到门后人的那一刹,顾宁熙一怔。
见到房中人一身寝衣,墨发如瀑垂落的样子,陆憬也是一怔。
“……殿下。”
原本脑中还昏昏沉沉,这下顾宁熙彻彻底底醒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