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打量

“殿下恕罪。”

顾宁熙垂下眼帘,眼角余光还发现自己穿反了鞋履。

这等失礼模样,陆憬没有计较的意思,只提醒他道:“已经午时了。”

顾宁熙下意识去看外间天色,依稀记得他们今日是午时中动身。

险些拖慢了行程,顾宁熙懊恼道:“臣这便来。”

昨夜她睡得太晚,又没有留人守夜,甚至忘了交代吟月及时叫醒她。

她还要洗漱更衣,见元乐只是睡过了头没有大碍,陆憬便先一步回了自己对门的房中。

顾宁熙很快合上房门,背抵木门站了一会儿,方才平静下来。她摇动铜铃,让吟月送洗漱的热水来。

她去看铜镜中自己的模样,墨发大半垂在身前。还好她这几夜留了不解束胸的习惯,否则麻烦更甚。

顾宁熙没有再耽搁时辰,先去榻旁更衣。昨夜换下的衣物就悬于屏风上,那是昭王借给她的衣衫。顾宁熙的箱笼已经顺利寻回,她思忖片刻,这身衣裳还是先带回宣平侯府,等浆洗干净再归还昭王殿下。

等了有一会儿,顾宁熙已换完衣物,吟月方端了铜盆在外叩门。

“你方才去何处了?”

吟月惴惴的:“奴婢……奴婢去向旬大哥道谢了。”

她不敢在主子面前扯谎,耽误了当差,她自知有错。

顾宁熙鞠了一捧清水,看吟月不安的模样,没有苛责:“出门在外,日后若是我没有交代,也得在辰时前唤醒我。”

她的卧房,没有她的吩咐,顾府跟来的两名小厮一向是不能靠近的。

“是,顾大人。”

顾宁熙拧了帕子,原本还想再提几句,但铜盆中水珠溅起时,她蓦地回想起梦中的情景。

在梦中时她便隐隐约约觉得熟悉,现下想来,那应该是在骊山猎场。草木枯黄,王公大臣都在,所以是秋猎时。

三年一度的秋猎,最早也应该是明年。或许为庆贺昭王殿下得胜还朝,秋猎提前一年犹未可知。

走下木梯时,顾宁熙脑中仍在思索刺客之事。

一楼堂中单给她留出了些饭菜,闷在灶上仍是温热的。

等用过午膳,不多时队伍收整完毕重新启程,去往北寿山。

……

北寿山区得天独厚,此地东、西、北三面皆有群山环抱,溪河纵横,水源清澈且流动不息,草木繁盛。在礼部选定的三处风水宝地中,陛下最后择北寿山为大晋皇陵所在。

群峰叠翠,积云峰下正在兴修陛下的庆陵。懿文皇后的陵寝在帝陵右侧,左边那处空旷地界则是留待姚皇后百年,两座后陵并立。

他们到皇陵那日正是四月初一,礼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初五那日元后的祭祀典礼。

顾宁熙跟随昭王殿下,先一同拜谒了高祖的定陵。

陆氏一门本为河西望族,时值梁末昏君当道,狼烟四起,天下大乱。高祖聚拢起人马毅然起兵,四处南征北战,陆氏一族逐渐在各路诸侯中崭露头角。高祖创业半,于行军途中病逝,为子孙留下了可靠基业。当今陛下承父遗志,继续征战天下,称帝后改国号为晋,追谥父亲为景皇帝,庙号高祖,移葬定陵。

顾氏一族追随高祖起事,为大晋江山立下汗马功劳。顾宁熙的祖父与高祖交情匪浅,陛下恩旨,祖父百年后可陪葬定陵,这是顾氏一门的无上荣耀。

昭王殿下提前三日便开始沐浴斋戒。这三日里,顾宁熙也记得自己此行的职责,检查了皇陵几处工事,如实记录在案。

落日西沉,青山沐浴在夕阳余晖中,宛如添上了浓墨画彩。

“顾大人在这里发什么愣?”谢谦无意中撞见,瞧顾大人已经望那峰峦许久,忍不住开口问道。

顾宁熙也说不出为何,她的声音有些轻,是在回答谢谦,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那里很熟悉。”

皇陵地界,不能随意走动,顾宁熙从前也不曾来过。

谢谦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一处峰峦高峻巍峨,日后很有可能会成为帝陵的选址。

他笑了笑,只当顾宁熙是在赏景,并不曾将这些话语放在心上。

“明日就是祭礼,顾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吧。”

“也好。”

临回住处前,顾宁熙最后望了那山峦一眼。

那边的风景……她竟觉得是独属于她的,何等奇妙。

……

翌日从晨起便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

顾宁熙撑着伞穿过中庭去往献殿时,犹豫了一会儿,拐向了右侧的长廊。

这个时辰离祭典开始尚早,绕一段路也能提前许久赶到。

雨水顺着檐角滴落,顾宁熙在廊下收了伞。她不曾让侍从跟随,凭直觉沿回廊转过几道弯,透过灰蒙蒙的天色,竟当真在熟悉的亭中见到了昭王殿下的身影。

顾宁熙放轻了脚步,不知该不该去打扰。

正思忖时,昭王殿下倒先一步发现了她。

二人目光相汇了片刻,虽彼此无言,但顾宁熙知道他的默许。

她将自己的伞放在了原有的油纸伞旁,离昭王殿下两三步远,顾宁熙与他同坐于石阶上。

雨声连绵不断,顾宁熙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静陪着身畔人。

她望亭外细密的雨帘,她记得懿文皇后入葬的那一日,也是下起这样连绵的小雨。云层似乎漏了个窟窿,雨总也不会停下。

那时她就陪着他坐在阶上,两个小小的人互相依靠着,看天色晦暗,听雨声杂乱无章。直到陛下寻来,接了他去祭礼。顾宁熙第一次在这位九五至尊的面上见到未加掩饰的哀伤与担忧,他牵了嫡子的手,身形高大。

顾宁熙对晋王府最后的记忆,便是一轮又一轮的名医被延请入府,他们都道自己无力回天,王妃娘娘恐时日无多。

懿文皇后逝世时尚不满三十五岁,生死之事,她反倒看得比旁人开些。她说她这一生,上苍已经足够偏爱于她,在寿数上短些也算公平。她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不能看着唯一的儿子长成,还让双亲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自从懿文皇后仙逝,陛下便将陆憬接到了自己身边,亲自照拂三载,直至他出宫开府。对真定王府,陛下也是厚遇有加。

“殿下,”顾宁熙轻声道,“时辰快到了。”

“嗯。”

献殿中人皆已肃立,恭候昭王殿下。

顾宁熙跟在昭王身畔进殿后便站到自己的位置,殿内三牢齐备,香火通明。

陆憬跪于中央蒲垫上,殿中人亦齐齐下拜。

主持祀典的是太常寺卿:“坤维厚载,正资表率於中宫。月魄沉辉,忽轸悲号於旅岸。春凄兰寝,莫攀驹隙之驰;云黯椒凃,忍视覩凤軿之设……”①

撞钟击鼓声中,昭王殿下再拜献酒。

陛下亲自拟旨,为元后加谥号为“贞和”,号“懿文贞和皇后”。

……

春雨绵绵,润物无声。

下了几日的雨停歇,天色由阴转晴。田间地头随处可见劳作的农民身影,他们面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依昭王殿下的吩咐,队伍在原地暂歇,不搅扰百姓。顾宁熙随他一同下至田间,去田间看耕作景象。

今岁雨水丰沛,禾苗长势喜人。不远处的田中,另有农民牵牛扶犁在松土。清明前后,正是春种的大好时光。

顾宁熙踩于田埂上,见道旁一丛紫色的小花开得甚是好看。

暗卫在向昭王殿下回禀近日来的事务,应当是与前些时日遇刺有关。

顾宁熙识趣地避开些,但没有走得太远,指间绕了一根狗尾巴草把玩。

陆憬靠在马车旁,接过亲卫送来的宫中的信件。

父皇已知晓他在京郊遇袭之事,传命京兆尹府与当地县衙一同彻查。

谢谦神色不无犹疑,陛下怎可能猜不到此事背后有何人主使。他派人前来助殿下查案,恐怕也有点到为止、息事宁人的意思,免得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顺水推舟无妨。”陆憬合了信件,已有打算。

“臣明白。”

谢谦去向暗卫传令,陆憬抬眸,瞧顾宁熙正站在田垄下,与劳作的农民悉心交谈。

青色的身影与濛濛春景相契合,如玉般清隽雅致的小公子开口问询时,总是让人忍不住与他多说几段的。

晚间投宿于镇上的客栈,十里八乡只有这一处可供行人住宿的客舍。这一带村中人家都住得分散,客栈单门独户,后头种了一小片柿子林。房舍虽简陋,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陆憬提笔写了给宫中的回信,道明一行人的归期,命暗卫明日送出。

斜对角的房舍中烛火亮着,元乐还未睡下。

陆憬坐了片刻,起身出了屋子。

廊下护卫对昭王殿下无声一礼,依殿下的吩咐,他们已在顾大人的房间周围多添了三成暗卫,也不会打扰到顾大人。

屋中烛火透过麻纸映出,陆憬上前叩响房门。

他听见屋中安静了一会儿,很快便传来脚步声。

顾宁熙打开房门,她方用发带束了墨发。

“殿下。”顾宁熙迎了昭王入屋,犹豫了半刻还是合上了房门。

“夜深了,还不睡?”

陆憬看桌上摊开着一幅宣纸,烛火点得明亮。

顾宁熙笑道:“殿下不也没睡么?”

纸上画的是犁具,陆憬瞧与平日所见的不大一样。

顾宁熙点头:“平日里百姓耕种用的都是直辕犁。而这件犁具将直辕、长辕改为曲辕、短辕,更为轻便省力。”

她白日在田地间遇到,颇觉稀罕,忙问了犁具的主人。那位老伯很是热情,告诉她这是他的一位亲戚教他改制的。亲戚原是南方人,因着战乱才辗转入京投亲。顾宁熙还打听到,江东的农户大多已使用了这样的农具,号为“江东犁”。老伯乐呵呵的,自从亲友帮着他将农具改制后,他再牵牛犁地时果然轻便不少。

顾宁熙征得老伯同意,在他休息时详细看过了“江东犁”。她怕日后有所遗忘,所以想连夜将图纸先临摹下来。

虽是普通的一件耕犁,构造也很有些讲究。

顾宁熙正独自琢磨得有趣,可巧来了个人可以分享:“殿下瞧,辕头安装的犁盘还可以自由转动。如此一来,犁架不仅能够变小变轻,而且可以调头和转弯,节省人力和畜力。”

陆憬看他详加圈画,眸中越说越有神采。若是能将此农具再加改进后推广,对于农事发展兴许会是一大助力。

顾宁熙暂时没有将话说得太满,眼下还只是她的设想,能否成行还要另论。

她不知不觉将话说了一长串,才想起来昭王殿下深夜到访应是有事,她倒全顾着自己开口了。

顾宁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长睫轻掀,似在问询昭王殿下有何事。

陆憬的语气轻松:“没什么,就是今晚客栈可能会有刺客。”

“啪嗒”一声,顾宁熙手中圈画的墨笔坠于纸面,溅开几滴墨汁。

她微微张了嘴,神色顿住。

呆愣愣的模样,陆憬想,有些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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