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车辆启程,声音渐行渐远,许程文真的彻底离开了。
贺临礼仍保持着之前的姿态,微低着头看她。贺知意默不作声,也不敢抬头。
安静很快被脚步声打破,她整个身躯落入贺临礼的影子,身上的酒气也被逐渐逼近身侧的香压制。
“喝酒了?”
他问,期间又朝她走近一步。
贺知意往后退,不吭声。
“说话。”
像是命令。
贺知意低低应他一声:“喝了一点。”
贺临礼抬手,才刚撩起袖口,便见面前的人下意识往后撤退,步子匆忙,满是慌乱。
他敏锐注意到她的动作,目光微滞。
贺知意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只是在看时间。口干舌燥,她抿了抿唇,垂在身侧的手往袖中缩了又缩。
“晚上一点。”
她应声“嗯”。
“你一个人。”
还是声“嗯”。
“你喝醉了。”
“没有。”这次她终于改了措辞。
贺临礼一字一句陈述事实,他声音不大,但语调隐含不悦,直听得贺知意发怵。
她本想再多解释一句她没有喝醉,而且回来的途中也有朋友陪着,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抬头。”
贺知意依言,慢吞吞抬起了头。
她还是没有看他,有意避开他的视线,目光堪堪停在贺临礼胸前,盯着他衣领下解开的第二颗衣服扣子看。
“是不是还瞒着他们。”
贺知意知道这个“他们”指谁,此刻的她像是受审的犯人,被他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压得喘不过气,藏着袖中颤抖的手紧握成拳。
她仰头看他,刚好迎上他的视线。
“这只是同学聚会,很多熟悉的人都在。”
声调不自觉拔高几分,她又怯怯压下,嘟囔一句:“我也成年了。”
她甚至很想大声反问他,她自己的事儿,为什么需要他来管了,可对方只是轻哼一声。
有些嘲笑意味。
她不懂他,却不再避他,后仰着头,一脸倔强。
贺临礼垂眸,喉结滚了滚。
少女仰头看他,说话时樱粉的唇瓣上下翕合,不时能看见口腔里面露出的白色贝齿,两颊都是淡淡红晕,睫毛如羽,一直缓慢扑闪。
一双雾蒙蒙的眼,瞳孔里印出他的模样。
满身酒气,像个蠢货。
他撇过头,冷冷丢下一句。
“让开。”
贺知意的眼神在那一瞬黯下,仰起的头也低了下来,身体朝着旁边挪了几步,给贺临礼进门让出道来。
贺临礼懒懒散散,三两步进了屋内。
贺知意僵硬转身,看见客厅里明亮的灯,心底一片荒芜。
贺知意胆战心惊地度过了几天。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收到徐秋的训斥,但迟迟没有,所以那天晚上的事儿,贺临礼没提。他替她保密了。
贺临礼回来的时候是傍晚。
贺知意有听见车来的声响,但她这次没特别留意,以至于贺临礼到她旁边时她才察觉。
他随意找地坐下,翘着二郎腿,面无表情盯着她看,贺知意被看得不适。她回望他,却被他那过于直白的视线压了回来。
贺知意不理解。
这个人不喜欢她,又总凑到她的身边。
她瞥他一眼,后继续专注看书。
贺知意低着头,她看得很慢,偶尔有书页翻动声,贺临礼靠在一边,有意无意扫上两眼,是本纯英文的长篇小说:《鼠疫》。
贺临礼有点印象,贺知意那天看的就是这本,今天她还是在看。他没想过,看起来又呆又胆小的人,会看这种书。
目光最终落到贺知意手上。
她手很小,跟他比起来的话。但很白,手指纤细修长,而且看起来很软。
是有点好看,翻书的时候也是。
贺知意耐不住他,起身准备离开亭子,不曾想对方也跟着起身,就跟在她身后,跟她间隔几步的距离。
夕阳西垂,两人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贺临礼很高,连影子都将她整个包裹,完全覆盖。
破天荒的,贺临礼今天没走,留下来跟她一起吃饭了,还非常幸运地等到了徐秋给她安排的晚餐。
贺知意并不愉快。
餐厅已经摆放好饭菜,贺临礼坐了过来,贺知意没有对他坐视不理,她替他找来多余的碗筷,而后自己坐回座位,安静吃着。
饭菜明显不够两人一起,原本徐秋安排的有多,但贺知意不想浪费,后续送过来的便都掐着份量。
她也没想过贺临礼会跟她坐在一起吃饭。
贺临礼就吃了两口,后续再没动筷。贺知意没再管他,吃好后自顾起身,准备收拾碗筷去洗,临走时被贺临礼叫住。
“刚高考结束?”
她没看他,只低低应了声“嗯”。
“考得怎么样?”
贺临礼并没看她,也没放过她,视线低垂,长指刷着手机,语气平淡,有一搭没一搭问着。
迟迟等不到贺知意回应,贺临礼察觉,终于抬起了头。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呈俯视状态看他。
她也不得不承认,每当他不那么盛气凌人的说话时,声音都过于好听,即使是说着微微蹩脚的中文。
贺知意这次没避,嗓音大了几分。
“挺好的。”
她又补充道:“能进怀大。”
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不对,贺临礼突然沉默,她有些急促地将收拾完的碗筷送去厨房,后磨磨蹭蹭出来。
贺临礼还在餐厅椅子上坐着,她一时两难,走进客厅,远远朝他轻声招呼。
“我去休息了。”
贺临礼看她一眼,起身轻飘飘丢下一句。
“随你。”
她没回应,安静看他离开,院中车辆发动,贺临礼很快扬长而去,整个房子变得更加空荡孤寂。
但贺临礼走了,贺知意松了口气。
她孤零零站在客厅,小指轻微发颤。
也许是知道徐秋要回来了,贺知意连续几天没有看见贺临礼。像她总想躲他,贺临礼也不愿看见徐秋。
徐秋回来时带了礼物,这是贺知意没想到的,她原以为,考完就考完了,也许他们谁都不会在意。即使她考了个比较理想的分数。
礼物是支钢笔,但看起来更像是一件艺术品,“MONT BLANC”,贺知意无意间了解过,她当天特意查了一下。是她难以想象的价格。
恍惚察觉,第一个关心她高考情况的,竟然是贺临礼。
如贺知意所料,原本的阿姨已经辞职,徐秋重新聘请了一个家政阿姨,家里常常只有徐秋跟她,吃饭时两人对坐,徐秋看起来总是没有胃口。
今天也一样,吃到一半,徐秋突然开口。
“临礼回来过?”
贺知意抬头看她,出声回应:“回来过,就几天。”
回应结束,她低回头去,闷声继续吃着,头发没束,有些长了,垂在两侧,发色乌黑,衬得她皮肤更白,人更瘦削。
她养了她这么些年了,却总是养不好她。
徐秋看着眼前一幕,有些于心不忍,见她临要吃完,才又说了几句。
“我不是临礼的亲生母亲,但你父亲是。”
徐秋微叹口气:“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我们的孩子,临礼如今,就是你的哥哥。”
贺知意出声:“嗯,我知道的。”
她知道徐秋的意思,不管她跟贺临礼两人能不能接受彼此,但贺临礼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她也会是。
他们就是拼拼凑凑的,变成了一家人。
贺知意都知道,也都接受。
学校离家有段距离,但不是很远。徐秋为了让她读书返家方便,特意要求贺任在学校邻近处买了房。
她今天临时受音乐老师所托,来给学校的教学钢琴调音,中途接到徐秋电话,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尽快回家。
车窗外景象匆匆掠过,时间像被拉长。
贺知意心底没由来生出几分沉闷。
一直到车停下,司机叫了几声,贺知意脱离恍惚,轻道声谢,而后下车。
“临礼?”
陡然一声,贺知意循着声音望去,看见贺任站在门前,她一眼捕捉到贺任脸上的惊讶,这是平时很少看见的情绪。
越过院中高挑的人,贺任似乎才注意到贺知意也在,他敛回神态,换了笑颜,语气平和如常。
“知意,你也回来了。”
贺知意匆匆越过那人,微笑走上前去,乖顺站在贺任身旁,屋内很快走出两人,是家政阿姨和徐秋。
贺知意故作自然挽上徐秋。
徐秋轻拍着她的手安抚,朝门口站着的贺任招呼:“都进去说吧,外面天热,久站也不是事儿。”
贺临礼看了过来,贺知意恰好迎上他的视线。
对方头颅微俯,长睫投射一片阴影,脸颊一侧映上鼻梁阴影,勾唇微微笑着,不屑意味越发浓烈。
却是过于卓越的长相。
她目光闪躲,揽着徐秋的手往屋内走去。
贺临礼是跟在贺任身后进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西装外套,随意挂在腕间,她注意到他并没打上领带,白色衬衫扣子整齐排成一列。
贺知意跟徐秋并坐,父子二人自然而然坐在她们对面。贺临礼毫不客气,落座仰靠,长腿交叠,动作熟练。
贺任向来庄重,这样的姿态确实不算合宜,但无人指出。
家政阿姨过来低声问话,徐秋交代了几句,贺知意没有听清,但意识到“一家人”的晚餐时间即将到来。
家政阿姨刚来,难免生疏,面对对面那个矜贵少爷,徐秋难免多言交待,贺知意则安静听着。
“饭菜按平时的安排,加上西餐,额外备上一份刀叉。”
阿姨刚要点头,却听见对面开口打断。
“不用了,我用得惯筷子,你们照常就好。”
语气清冽,微沉,中文口音并不地道,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气息。
贺临礼的一切,都让贺知意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