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颜府门口,一家人都来相送。
由于收到章府那边的指示,颜荣眼下身份敏感,不方便叫他们大张旗鼓地将女儿送去府门口,这摆明了就是告诉人家,他章凌之收留了颜荣的女儿。影响太差,决计不行。
颜荣自然是理解,所以只能于今日,在家门口将女儿送上马车。
颜母一下捏紧女儿的手,一下摩挲着她的脸,泪眼婆娑的,迟迟不舍放开。小弟用铁圈围了个“紧箍咒”,套在头上,又拿着在担货郎处买来的“金箍棒”,煞有介事地,非要耍几下给姐姐看。
他这身装扮,叫颜母本就看了来气,可念及今日要送女儿走,便硬生生咽下这口气,想着回头再来收拾他。
还在襁褓中的小妹被翠枝抱在怀里,一边拍哄着小娃娃,一边也来送行。
冬宁瞧着这吵吵闹闹的一大家子人,更是不舍走了,窝在母亲肩头,哭得呜呜咽咽。
这一下,更是将颜母闹得断肠,搂着女儿的肩,口中不住乱叫:“不去了……我们雪儿不去了……咱不去那什么章大人府上了,过几日就随爹爹阿娘上广东去……”
颜父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连忙将她和女儿分开,握着冬宁的手腕子,将她带到一边,“你去,去给雪儿打点一下行装,别说那没用的气话。”
颜母揩揩涕泪,登上马车,和那随行的芳嬷嬷一起往里搬东西。
颜父将女儿拉到马车屁股后,窥一眼颜母,赶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银锞子,急哄哄往女儿手中塞,“这个,你拿着。”
“爹?!”颜冬宁诧异了。
颜父摆手撇嘴,示意她千万莫要出声,“你放心,章大人那边我和你娘都已经打点好了,银钱给到了芳嬷嬷那里,足够你一整年的开销了。此后,若是我们还淹留在广东,会往钱庄里汇钱的,你直接领着票号,叫章大人去那里支钱便是。”
他说着,拍拍女儿的手,眼角笑出层层细纹,夹着几滴泪花,“放心,钱给足了的,绝不叫我们雪儿受委屈。”
“爹……”好不容易刚干的泪,又重新涌了上来,“那这锭银子……”
“嘘嘘!”他握住女儿的手,将那锭银子包进掌心,“这是爹爹自己给的,千万别叫你娘知道!”
“钱不多,你拿着去零用,万一实在有点什么想吃的、想买的,就用它应个急。万不可叫章大人破费。”
他知道,小姑娘正是爱美爱玩儿的时候,加之他家雪儿更是个好新鲜的,芳嬷嬷又管得严,就怕她受了委屈。
冬宁望着手中的银锞子,不算大,可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她知道,阿娘管爹爹管得紧,就这点私房钱,还是他从阿娘牙缝中悄悄摸摸抠出来的。
“爹爹……”她一下扑进了颜父怀中。
颜荣猝不及防,等站稳了,拍拍女儿的肩,一只手抬起来,悄悄抹着眼泪。
父女两个叙完悄悄话,又一起肿着眼睛,绕回了马车前。
行装已经打点好了,颜母眼睛还包着泪,面容哀戚,只有芳嬷嬷,端着手立在马车旁,不苟言笑,沉静肃穆。
这次送女儿去章府,夫妻两个一通合计,左右放心不下,便安排了芳嬷嬷跟随,帮忙料理女儿在章府的一切。
芳嬷嬷是自老家黔东就跟过来的忠仆,为人一丝不苟,严肃合度,有时对于颜冬宁的管教,竟是比这对心软的父母还有原则。再看看她那副身板,高大威猛,一副壮腰宛如铁桶,胳膊粗得如同树桩子似的。
一看就很能打,胳膊一挥,能同时抡飞两个章凌之那种。
嗯……不是他们夫妇对章凌之的人品信不过,实在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对于女儿,他们总是把能想到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颜冬宁坐上马车,车夫扬鞭策马。她掀开车帘,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与家人们拼命挥别。
颜母小跑着跟在马车后,一边飙泪,一边挥动手中的帕子。
小弟见姐姐还在往这边看,立马又抡起“金箍棒”,挥舞了几下。
颜冬宁瞧着这一幕,又是哭又是笑的,到最后实在掌不住,一屁股坐回了马车中,双手捂住嘴,靠在芳嬷嬷肩头,淌了满手心的泪。
再度掀开车帘,马车后,只余滚滚尘烟……
“吁!”
马车停住。
芳嬷嬷率先一步,掀开车帘,仰头看见门楣上的牌匾:仰苏楼。
她皱眉,凌厉的眼神射向车夫,“怎么回事?这里不是章府。”
车夫头也不回,只公事公办道:“大人有令,命我们先将颜小姐送来仰苏楼。”
仰苏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之一,达官显贵们多爱在此聚会宴饮。
还在啜泣的颜冬宁一听,慌了神,急忙挤到车门边,“为什么?送我来这儿做什么?”
“这是大人发的话,小的也只是遵照指示。”
“姑娘,还请下车吧。”
没来由的,颜冬宁心里发慌,被这反常的举动激起了惶恐,小手紧紧圈住芳嬷嬷壮实的胳膊,汪汪泪眼无助地看着她。
芳嬷嬷拍两下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又同那车夫道:“还请你们大人明示,将我们姑娘送来这里,究竟是何用意?否则,我们不会下车。”
那车夫皱眉,轻“啧”了一声,声音不大,可还是叫颜冬宁捕捉到了他的不耐烦。
原本就空落落的心更是平添不安。怪不得,阿娘总是跟自己说,章大人不比亲爹娘,只这一下,就叫她品出了寄人篱下的滋味了。
还好,有芳嬷嬷在。她手指越发攥紧了她的胳膊,贝齿咬着嘴唇,不敢作声。
车夫见这主仆俩说不动,只好跳下马车,刚要往楼内请示去,却见酒楼门口候着的人已经踱步过来。
来人约莫三十左右年纪,一身靛蓝茧绸直裰,头戴方巾,面容祥和。他弓着腰掀开车帘子,赔笑道:“颜小姐是吗?我们大人有请。他说有些话要同你交代,府上不方便说,就先在这儿楼里头邀你碰面。”
冬宁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饶是他面色再和蔼,依旧是不敢轻信,瞪大惊恐的眼,扯扯芳嬷嬷的胳膊,朝她摇摇头。
“抱歉,我们姑娘不认识你,若有什么事儿,还劳驾你们大人亲自来说。”芳嬷嬷张开强壮的手臂,老母鸡护崽似的,将冬宁护在身后。
男子笑容僵了片刻,随后又热切地道:“明白,明白,那……姑娘的意思,我再去同大人转达。”
那长衫男人又走了,冬宁紧紧蜷缩着,攥着芳嬷嬷的手心都出了汗。
“孃孃,我想回家……”
她不要去什么章叔叔府上了,陌生的一切令她不安而害怕。
芳嬷嬷将她搂紧在怀里,拍抚着她的背,“没事的,有孃孃在,谁也欺负不了你,不怕的。”
“这个章叔叔,他……真的愿意收留我吗?”小冬宁怯怯地发问。
“这是自然,老爷早已打点好了的,你无须太担心。毕竟当年,老爷对这位章大人可是有大恩情的。”
芳嬷嬷口中的“大恩情”,正是当年颜荣与章凌之结缘之始。
六年前,十九岁的章越自嘉兴府远道北上,进京赶考。可谁知在半道上遭了劫匪,身上的盘缠全被扒光。他一路乞讨一路要饭,好容易进了京,饿晕在工部衙门的大门口。
周围一圈官员,要么围过去看热闹,要么瞟一眼绕道就走。只有颜荣,一把将他从地上薅起,抬到了公廨的廊檐下,又是给饭吃、又是送银钱,将章越感动得涕泗横流。可到底因为路途耽搁,错过了当年的会试。
颜父见这少年人俊秀聪慧,将来必成大器,激励了他几句,又是给了他一笔盘缠,让他安安心心地回了老家。
后年,章越再度北上赶考,探花及第,获封翰林编修;又四年,升任兵部郎中,深受新帝赏识,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若不是当年那次误打误撞的善举,就颜荣这样不懂钻营的小官,哪儿能同章越这样的官场新贵攀得上关系?还敢大言不惭地提出此等“无理要求”?
仰苏楼,落霞间。
“咚咚。”雅间的门被敲响。
“进来。”
何晏听着指示,推门进去。
紫檀木长桌上,一鼎丹鹤戏珠博山炉燃着青丝,烧出沉香馥郁,模糊了男人的俊颜。
他端坐长桌后,一身玉色圆领袍,素净清雅。白皙的手指卷着书页,凝神观览,手边搁一只汝窑梅花盏,杯中清茶半盏,早已凉透。
从书中抬首,他未见到来人,神色不由一怔,“怎么?人呢?”
何晏面色为难,指了指自己的脸,“大人,人姑娘瞧着我这张脸,面生,吓得不敢过来呢。”
章凌之垂首凝神,旋即失笑,“是我疏忽了。”
也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今晨才作别父母,面对一群将她拉来客栈的陌生面孔,着实会心生警惕。
怕是都被吓着了呢。
也是自己欠缺考虑,此前,他从未有过同这样娇娇柔柔的小姑娘打交道的经历,而今才发现,小姑娘毕竟心思细腻,到底要考虑周全些才是。
“还是我亲自去迎一下吧。”
酒楼外。
车夫坐靠在车门边,百无聊赖地袖着手,心中正不耐烦,却见一道清雅的身影踱步出了酒楼大门。他立刻调整好表情,跳下车,腰一折,行个大礼,“大人。”
冬宁在车内听到动静,心一跳,人不自觉就坐直了身子。
车帘忽地被挑开,光线自他宽阔的肩头落下,修长的手指勾住帘幕,头微低垂,寻到小姑娘惊慌的视线。
似只受惊的兔儿,她挽紧了身旁仆妇的胳膊,一双乌溜溜的眸子被泪水浸得红肿,怯怯地打量他。
章凌之一眼便认出来了。
就是四年前那个爬树的小女孩儿。可眉眼长开了,越发显出清丽的模子来,肩背和脖颈也都格外舒展,有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窈窕之姿。
“雪儿,还记得我吗?”
他弯了弯唇角,眉间的冷冽浅浅消融。
冬宁盯着面前的男人,半晌,终于认出了他。
清冷的眉眼,容颜如画,气质胜孤松的冷冽。褪去了少年的稚嫩,神态举止间,有种静水深流的沉稳。成熟端重,锋芒内敛。
一颗心缓缓落地,她点点头,松了松芳嬷嬷的手臂,声音细弱:“章叔叔……”
章凌之“嗯”一声,伸出手,递到她面前,“雪儿乖,下车吧。”